然而，蘇鈺只是昏厥，並沒有擺渡到彼岸。在身體的機能逐漸恢復正常運轉後，她逐漸聽到週遭的聲響，感覺空氣微涼，手臂上微微的痛感...，接著悠然轉醒。
眼前出現的是急診室人來人往的景象，只是轉了個九十度。蘇鈺意會到自己是躺在推床上的 -- 病人角色，旁邊忙亂不已的是醫護人員，她以往慣常的角色。角色的轉換只在一瞬之間，不知被誰給強行切換。
她閉上眼睛，皺著眉頭深吐了口氣，轉過身來躺平。雖然還不清楚自己方才發生過甚麼事，她卻有這麼一瞬間希望就永遠留在空無之中，不需要意會到自己，不需要為了維持存在而奮戰。
累... 她努力的人生，反面就是無止盡的累。
「蘇醫師，蘇醫師! 妳醒啦?!」
聽到這親切又清脆的女聲，蘇鈺不好繼續裝睡，那是留觀區的護理師，這些年來大家都很熟識了。
「嗯，醒了。但，我怎麼在這裡?」 蘇鈺苦笑著問。
「聽她們說，妳昏倒了，被高醫師送進來的。就是那個，外科的高願醫師啊! 呦~ 蘇醫師，妳過勞了齁，還是說忘記吃飯了?」
或許是因為工作步調快的關係，急診護理師說起話來像連珠砲，但手邊該做的事情一項也沒漏，幫蘇鈺確認完點滴，摸了摸額頭，接著拉來電動血壓計量完血壓，飛快地寫好記錄，點著頭說道:
「Vital sign (生命徵象) 都OK喔~」
蘇鈺掙扎著坐起，伸出打著點滴的手，問道:
「那可以拔點滴了嗎? 我還是趕快辦出院，把床位讓出來。」
「好，點滴我先拔。但是，妳還是等一下剛剛抽血的報告，真的都沒問題再走。啊，高醫師回來了!」
順著護理師的視線看過去，不遠處的高願正在與急診留觀區的醫師講話，接著兩人就一同走了過來。
「蘇醫師已經醒了? 正好，檢驗報告也出來了，除了輕微貧血之外，沒有別的問題。」急診醫師說。
「那，我可以辦出院了嗎?」 蘇鈺問道，有點哀求的口吻了。她終於有點理解為何病人都很想出院...
「嘿，只想著MBD是不行的。為什麼會昏倒的原因要查出來啊! 」高願倒是有點異議。
「血糖OK，電解質OK，體溫OK，沒有脫水中暑。有久站嗎? 沒有...」急診醫師邊翻著病歷與檢驗數據，邊問道:
「嗯，那昏倒前有甚麼症狀?」
聽完蘇鈺的描述，急診醫師推測或許是恐慌症發作，決定開幾顆鎮定劑要她隨身攜帶，緊急應變。
領了藥辦好出院手續的蘇鈺看著藥袋，說不出心中的五味雜陳，帶著一絲絲的荒謬感。在人生的舞台上，沒有甚麼固定角色的，甚至剎那間就角色互換了。
一直陪在旁邊的高願拍了拍蘇鈺的肩膀，喚回她的注意:
「走吧! 去吃晚飯了。好好吃一頓，補一補。」
「可是，高醫師你的刀都開完了嗎? 能走了?!」
「剩下的都是小刀，放給總醫師了。」
高願伸了個懶腰，打了個大哈欠，偏著頭斜眼看著她說:
高願伸了個懶腰，打了個大哈欠，偏著頭斜眼看著她說:
「今天要不是我把妳架去急診的話，妳就要倒在路邊啦! 所以，妳得請我。」
「那是當然的，想吃甚麼就隨你點。」蘇鈺感到歉然。
「真的? 那好，我想吃那家。」
高願伸手指向遠處商業街的盡頭，蘇鈺左看右瞧看不真切，滿頭霧水。他沒再多說甚麼，拉了她就走，從兩輛救護車之間穿過馬路前行。
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坐下來用餐了，兩人都專注在享受食物與放鬆的氣氛。直到飯後的咖啡時間，高願突然想到方才忘記要問的疑點:
「對了，妳本來就有恐慌症嗎?」
「沒有，像今天這樣還是第一次發生。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，就是突然感覺吸不到氣，頭暈就昏過去了。」
「這樣啊?」 高願點點頭，若有所思地說道: 「嗯，妳最近有煩心的事情，壓力大嗎?」
沒有料到對方竟然會這樣問，蘇鈺呆住了幾秒，抿著嘴欲言又止:
「這實在不好說...」
高願一手托著下巴，眼睛緊盯著她，一手在桌面上用食指輕輕敲擊著...一下，兩下...這微弱的震動經由桌面傳過來，卻彷彿敲直接敲在蘇鈺的心坎上。
「妳不講，那就悶死妳吧! 」高願露出邪邪的笑容，勸道: 「講出來，或許我可以幫忙商量一下? 除非妳是要奉子成婚，啊~ 小孩又不是我的，我就沒辦法了。」
「甚麼亂七八糟的! 」蘇鈺覺得好氣又好笑，情緒一鬆就開口講了:
「其實這件事情與你也有關係，就是跟 GH Pharma 合作的新藥試驗，聽說可能中斷。你只有收案一名，可能會覺得沒差; 但我本來打算拿這個當博士論文，這下子恐怕會開天窗。」
「喔，妳還真的聽我爸的建議呀?」高願聞言皺了皺鼻子。
蘇鈺聽出弦外之音，驚訝之餘連忙追問道:
「啥? 你這話的意思是...?!」
高願兩手交叉，往後靠上椅背，嘆了口氣說:
「妳也上了大半學期的課，有點知道博士班是在幹什麼的吧? 光這樣的 data 想要弄畢業，太薄弱了。頂多湊個章節，不可能當主論文的。」
「我還是先潑妳冷水的好，別找我爸這種醫院高層當指導教授，他們外務太多，沒空好好指導妳的。一不小心，碩士唸成博士，博士唸到第九年。」
看到蘇鈺臉色大變，高願發現自己藥下太猛了，連忙轉換話題:
「妳倒是先想想，為什麼要唸博士呢? 那時候聽妳說，就先幫妳的入學考試了，但我一直很想問妳 -- 妳真心喜歡做研究嗎?!」
研究? 說到這個，蘇鈺還真的覺得心虛。她垂下眼，拿著小湯匙攪著咖啡，輕輕捶打著底部尚未融化完全的砂糖，深呼了口氣...
「沒有，說真的我並不是想做研究。只是...唉，我就只是想要有個學位。」
「博士學位?」 高願頗不以為然地評論道: 「PhD 能做甚麼?」
「我想留下來，想在首都醫院升V (主治醫師)。在醫學中心當V，有博士學位能申請教職，不是基本條件嗎?」
聽蘇鈺這樣說，高願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。看不透他的心思，她突然感覺到委屈到心酸:
「你這樣有背景，升遷順利的人...不知道我們這種沒背景，努力想留下來的人的辛苦吧!」
蘇鈺抿著嘴側過頭去，強忍住眼眶中的淚水。啊，不妙! 高願沒想到竟然無意間踩到蘇鈺的痛點，連忙抽了張紙巾遞過去。
這張面紙沒出現還好，蘇鈺是能將淚水含在眼眶至蒸發殆盡，也不在人前哭泣的個性。但有了這張面紙，淚腺就逕自潰堤了，淚珠成串冒個不停，讓她擦了又擦，終至掩面啜泣。
這張面紙沒出現還好，蘇鈺是能將淚水含在眼眶至蒸發殆盡，也不在人前哭泣的個性。但有了這張面紙，淚腺就逕自潰堤了，淚珠成串冒個不停，讓她擦了又擦，終至掩面啜泣。
「沒辦法呀，除了這裡...我沒地方可以去啊...」蘇鈺嗚噎地說著，但這話連她自己都覺得像是無謂的辯解。
「怎麼會呢? 多得是地方啊! 」高願伸出手輕輕摸著她的頭，說道: 「蘇鈺，如果我出來開業，妳也出來嘛! 最不濟，就給我養啊! 我應該還養得起。」
「啥?! 」蘇鈺不敢置信自己聽到甚麼，驚得忘記了難過，抬起頭張著大眼看向高願。這話聽起來好像...?!
「我說，不用怕。幹嘛為了個主治醫師的缺硬是去唸研究所? 我們醫生哪，最差就是出去給人家請，收入多或少罷了，總之餓不死。」
聽起來高願好像也沒那個意思，而是認真在分析她的出路問題。
「為什麼你說起來這麼簡單?」
「本來就這麼簡單。妳飯吃很多嗎? 敗家很嚴重嗎?」
蘇鈺搖頭。
「那就對了，要養活一個人並不難。既然這樣，哪有一定得唸博士，一定得要首都醫院的缺? 藥物試驗毀了，也是別人家的事情啊!」
嗯? 蘇鈺竟然覺得豁然開朗了起來...原來，事情這麼簡單?
「不過，妳要給我養的話，也可以喔!」高願又壞壞地加了這一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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