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27日 星期一

流金斜塔-26


高名峻回到副院長室,門口的秘書向他報告說有訪客在裡面等候。明明沒有約人哪?!他問道,為何不電話通知,而讓客人乾等? 秘書笑而不答,低頭忙手頭上的事情。


他推門一看,沙發上坐著的竟是高願,總是不太搭理他這個老爸的兒子! 真是天降紅雨,鐵樹開花了,小子今天竟然主動到他的辦公室來? 真是不可置信。畢竟,做為父親的高名峻對於能看到自家兒子,內心還是頗為欣喜的。




「嘿,怎麼來了?無事不登三寶殿吧?!」

「高副座,是您叫我要回家。結果,我回家了,卻換我聽老媽唸說『你』沒回家。」

高願把視線從手機移開,邊伸個懶腰邊回答道。


「哎,原來是你媽叫你傳話的啊?」高明峻有點悻悻然。

「當然不是。她念那麼久了,我何時來傳過話?今天是別的事情,喏,幫忙寫個推薦函。」

高名峻落座,翻著中央茶几上高願已經擱著的空白表格,是首都大學研究所的推薦函沒錯。但,高願不是才從博士班辦休學嗎?想開了願意回去唸,就去辦復學,搞啥推薦函?

「不是我。是你們內科的醫師。有一個叫蘇鈺的吧?」高願說。

「蘇鈺啊...是我們內科的沒錯,她要唸研究所?嗯,照道理來講,應該要她本人自己來講吧,怎麼是你代替她來?」高名峻只差沒講出「沒禮貌」的評語了。

高願聽出父親話語中的不悅,連忙解釋道:「是我想幫她的。她自己沒有要求。」

「你?不是她本人...?這就更奇怪了...唸研究所這種事情,可絕對不能別人敲邊鼓,本人沒意願。」

「唉,應該是這樣說,她想考,但還沒想到找誰寫推薦函。是我自告奮勇,說要幫她找人寫推薦函。我認識的人之中,就屬你最夠份量了...」

「小子,終於到現在才講了句人話~!」

高名峻笑了起來,這兒子平常哪有這麼樂於助人?看來,應該是對那個女醫師有點意思,趁機獻殷勤?


然而,高名峻心裡很清楚,以首都醫院的醫師進修潛規則,被首都大學研究所錄取就是意味著內定升主治。因此,重點不在於「推薦函」,而是在於「在職進修同意書」。上級要升你,才會簽「在職進修同意書」,才能去報考,不然,怎樣厲害的推薦書,怎樣厲害的人才...,就是--「刷掉」。

「我真的只要寫推薦函嗎?」

「其他的可以的話,那也順便吧!」

「小子,別太過份哪!這一點也不順便。她是誰呀,我得做到這個份上?!」

「或許,會是你將來的兒媳婦喔!」高願意味深長地笑著。

高名峻簡直不敢相信,向來只有他兒子隨便就把女人給拐了,哪有他先對女孩子上心的狀況? 而且,從來沒聽他講過蘇鈺的事情,難道他們父子已經疏離到這種地步了? 還是,他這兒子犯了甚麼...錯誤?!

「難道,她肚子裡有了你的...?」高明峻突然意會到。

「嘿,我可不會犯你當年的錯誤喔!」高願立刻辯駁。

「甚麼錯誤! 你難道要說自己是個錯誤?!」

「或許吧...,對老媽而言,我可是個大錯誤。」高願幽然。

很難得看到自家兒子出現自我否定,高名峻訝然,他從來不知道,原來這小子其實甚麼都知道。而且,當年堅持不墮胎,寧可休學產子的妻子,竟是這麼怨懟...埋怨到連兒子本身都很清楚。

「表面上,我叫做高『願』。好像是符合父母期望出生,長大的。事實上,這個名字在老媽心裡是取『怨』的音,她怨因為有了我,而誤了她的一生。」


高願自顧自地笑了起來,往沙發靠背後一躺,伸長了雙臂,閉上了雙眼,幽幽地說: 


「像這種錯誤,我怎麼可能再重複? 讓我的小孩被他們的母親怨恨?! 我可是防得滴水不漏,絕無漏網之魚。」

毫無心理準備狀態下,高名峻聽到兒子講出內心話,一向自恃甚高的高願,竟然也有如此暗黑的一面。而讓兒子有如此心結的始作俑者,卻正是自己...,高名峻頓時覺得五味雜陳。

「好吧,那你是看上她哪一點?好歹,說來聽聽。」

「我還不知道,就是感覺還對。她是我少數想追的對象,不是自己黏上來的貨色。」



高願呼了口氣,拿出醫師服胸前口袋的筆把玩著。


「嫌人家黏上來不好? 我怎麼看你應付得挺好的。整個開刀房,一個接一個。」

「你的情報只有到開刀房? 眼線沒到病房? 急診室?」

「你怎會有這麼多閒工夫啊? 要是拿來唸書,博士學位指日可待。花在談情說愛對你的前途沒用,現在連想追的對象都沒有啥背景,你對女人那麼行,為啥不找個對自己前途有用的?真是。」高名峻最終還是像個父親一樣嘮叨數落了起來。

「是她們自己黏上來,我應付一下,免得她們傷心罷了。至於唸書,你知道我志不在此,我是愛開刀,但是不愛做研究,寫論文。學位啊,就是為了留在醫學中心用的裝飾品罷了。刀法好,將來找人合夥去開業,應該還有飯吃。一定要走你這種升官的路嗎? 搞不好還得去娶誰的女兒當交換條件? 做人得做到去賣身,太可悲,我不想。」

「說成這樣。反正,都是要娶,娶個減少奮鬥二十年的。」

「我看得很清楚,有些人的減少奮鬥二十年,是因為下班不想回家,鬱悶到早死二十年。人生哪~!」



高願開始在茶几上的表格塗塗寫寫起來。


「你在寫什麼啊?!」高名峻湊上來瞧。

「我在寫給蘇鈺的進修作戰略。你幫我去探一下他們家主任的口風,對,就是內科部主任,應該是叫--江鵬宗,來著的。還有,爸,今天是老媽的生日,你還是趕快打電話去給你那些紅粉知己取消今晚的活動,跟我回家去吧~!」

這麼順口叫出的一聲「爸」,輕輕敲在高名峻的心坎上。這小子從嬰兒時代的可愛,兒童時期的聰慧,即使少年時期開始有主見卻從不叛逆,讓父母操心,即使在醫院裡為了避嫌,故意裝作不熟...現在四下無人之時,還是用最原始的情感喚他。

高名峻拿起手機,溫言軟語加歉意地推掉了今晚的約會。



高願寫到一個段落,把紙對折再對折,收進口袋,問道:


「走吧,開你的車,還是我的車? 我已經訂好蛋糕了,等一下順路去取。老媽喜歡那家紅葉蛋糕,我會說是你要買的。」

流金斜塔-25


蘇鈺不解地看著小唐醫師,不就是一般的員工自助餐嗎? 為何小唐可以吃得如此興味盎然? 彷彿是不可多得的美食,珍饈奇饌。


「有這麼好吃嗎?」蘇鈺還是忍不住問了。




「嗯,其實,只要不是開刀房便當,都好吃。」小唐一口接一口,繼續說道:「妳看看,有蒸氣,有熱度。菜是綠色的,飯是晶瑩的白。唉,還能有碗熱湯可以喝~」 

菜是綠的,飯是白的,這不是應該的嗎? 

「那可不! 你進去開刀房看看,咱們醫院營養部應該想省經費,總用最簡單又沒有分隔的便當紙盒,上菜下飯湯湯水水滲在一起都。但又怕我們餓死,總填得滿滿又壓得死死,冷掉了就像個磚塊一樣,全部凍在一起。黃掉的菜,又綠又褐色的飯...,吃得時候還得用筷子用力分開,不然...」

蘇鈺聽小唐的形容,一時閃神,差點被嘴裡的湯嗆到,岔了氣,咳了兩聲。小唐連忙幫她拍拍背。

「有搶到便當還算好的。有時候明明有報誤餐便當,晚一點下刀,到休息室一看,全被吃光啦!這麼難吃的便當,竟然有人會吃兩個?! 唉,所以,我們的置物箱裡都會存一些食物,以備不時之需。老是吃餅乾,泡麵的,喝鋁箔包飲料,吃久也很膩的。」

「難怪,妳今天出來吃頓正常的餐點就這樣感動...」

小唐猛點頭。

兩個女人正想繼續閒聊,卻感覺到身後出現了強大的氣場,桌面出現了人影...兩人同時抬頭一看...

燦爛的笑容,俊帥的男子,此人正是高願,他捧著不銹鋼餐盤,就站在兩位女醫師的桌前,問道:「這邊有人坐嗎?」

(明知故問~!! 你這個矯情的色胚~!! 小唐醫師心裡暗罵)

蘇鈺表示位置是空的,請自便。但,眼角瞥到小唐,為何她的臉色大變?!

「妳好啊,我是小唐醫師這個月跟的VS (主治醫師),我叫高願。請問妳是?」高願先自我介紹了起來,行雲流水。

「我是內科,fellow,蘇鈺。」

高願伸出手來,蘇鈺猶豫了一秒,還是將手伸出去,淺淺一握,淡淡的一笑,表示友善。

小唐醫師像是青蛙看到蛇,在高願出現之後,整個人幾乎驚呆了,聲音表情全消失,接著,開始埋頭猛吃。

(反正,獵物不是我,不是我...)

男性的手,掌厚而溫潤無繭,指長有力,是外科醫師的手。

蘇鈺看著高願的右手,並沒有動筷,而是擱在桌面上,食指開始輕彈著桌面。她不禁狐疑了起來,都到員工餐廳了,取了餐也落座了,不吃飯? 難道要沉思嗎?

「蘇醫師,我有點好奇。吃飯時間會帶著到餐廳的文件,到底是甚麼呢?」

高願指向蘇鈺擱在左手手肘邊,A4大小的牛皮紙袋。


蘇鈺有點驚訝,連小唐都沒有興趣過問的,怎麼初見面的高願就發現了?

「也沒甚麼,就是研究所的報名簡章。」

「蘇醫師打算再進修啊? 碩士? 還是,博士?」

「大概就先修碩士好了。這說起來有點傷腦筋,很難抉擇。光是系所...」

「關於這個,我個人有點經驗。既然今天有緣遇到,在加上妳對我們家小唐的照顧,我看看有甚麼可以幫忙的。」

高願也不等蘇鈺的反應,秒抽走了牛皮紙袋,開始翻閱整疊文件。接著,他劈哩啪拉開始說起,先修碩士與直攻博士的優缺點,以及內科系的新陳代謝科念哪個研究所比較有利...

「高醫師知道我是meta (新陳代謝科)?」蘇鈺不敢置信。

「喔,就是上次小唐有會診過妳,我記得會診單上的名字。」

「外科醫師原來這麼好記性,過目不忘。佩服!」蘇鈺讚嘆道。

小唐醫師在旁邊低著頭不敢插嘴,心裡卻猛搖頭~!! Oh~ No~~

「那高醫師現在唸甚麼所? 幾年級?」

「我,博一就休學了。目前,啥學位都沒拿到。外科啊,還是刀法最重要。」

可是,這裡是首都醫院,全國執牛耳的醫學中心。升主治醫師的潛規則可不是醫術好就行,還要「學位」,「論文」,「教職」...吧?

高願笑了笑,從整疊文件中抽出一張,說道:

「我就好人做到底。妳的推薦函我就找人幫妳寫了。妳只要決定唸哪個所就行了。」

接著,高願就把餐盤推給小唐,吩咐她代為處理。


「下午兩點,刀房見!」

高願就留下這句話,翩然離去。

流金斜塔-24


陳青宇陪著蘇鈺在某私立高中外牆邊往內眺望,任由她回憶著那段青春歲月。教會成立的女子高中,寄宿學校,修女就像學生的母親一樣,管得嚴,卻又照顧得勤。母愛不足的蘇鈺,終於在此略略感受到何謂母親。


「我本來想畢業後去當修女耶! 這樣,就可以去非洲,去南美洲,去好遠好遠的地方,不用回家。


後來,我的成績可以上醫學系,我爸說就當醫生吧,全國都可以工作,只要願意工作,一定可以養活自己,絕對不會餓死。」


「是啊,絕對不會餓死。誰知道,真的只是不會餓死罷了。醫生只會過勞死,被告死,永遠吃不飽又餓不死。」蘇鈺邊說邊笑著。


陳青宇看著她,對於眼前這個女人,他已經比較能察覺到她的臉部表情、聲音,與她內心真實的情緒之間的差異。


陽光愈是燦爛,陰影愈是黑暗。

在大學時代,他是如此迷戀著會自體發光的蘇鈺,像是太陽一般,她就是溫和,善良,聰慧。隨著交往的愈久,他看到她的陰影愈多,漸漸發覺到她其實是月亮,認真地反射陽光,活出正面的形像,背後黑暗的那一面,地球人永遠看不見。

太陽變成了月亮,有陰影了,會失望嗎? 陳青宇其實覺得有陰影的蘇鈺,對比出了立體感,比較顯出人味。以前印象中永遠陽光的學姊,曾讓他懷疑是不是人類呢,永遠正面?! 難道是機器人嗎?

蘇鈺當然不是機器人,她沒有設定好的程式可以跑,做立即的判斷。就像,她現在很困惑,很傷腦筋,不知該如何決斷...



手上的研究所報名簡章,是要繼續辦下去? 還是,丟進資源回收桶?


辦公桌上的公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,來電的號碼是沒看過的分機,這是從醫院的哪個部門打來的啊?

「喂~ 你好,我是蘇醫師,請問哪邊找我?」

「學姐,我是小唐啦~! 外科的小唐。妳現在在醫院裡面嗎?」



是小唐醫師爽朗的聲音,但是聽起來略有回音。這是在開刀房打出來的嗎? 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著。


「上班時間當然在啊,妳找我? 要指定會診嗎?」

「是,是,是,我要指定會診妳。」

「好吧,報上床號。我記一下。」



蘇鈺從醫師袍胸前的口袋抽出筆,再從桌上摸出一張小紙條,準備抄寫。


「不是病人,是我要找妳吃飯。我正要下刀,接下來剛好沒刀了,咱們中午員工餐廳見,邊吃邊聊。」

「這樣啊,難道不要學姐帶妳出去外面吃點好料?!」

「不用了,不用了! 只要不吃開刀房冷掉變硬的便當,其他的都是美味。何況,下午兩點還有刀要上。」

「時間這麼趕? 卻得要立刻找我吃飯談? 嘿,小唐,不會是有感情困擾了吧?」蘇鈺擔憂了起來。

隱隱約約聽到有低低的,此起彼落的竊笑聲...啊,差點忘記,開刀房的電話基本上的是開擴音的,好讓手術檯上的人一邊講話,還可繼續手邊的工作。然而,這對談的內容幾乎不能有秘密,簡直可比廣播節目。

「啊,就中午十二點半,我們餐廳門口見。掰囉~」小唐趕緊結束對話。

小唐覺得真是尷尬死了,旁邊刷手的護師,流動的護師,在旁邊開始收拾器具的麻姐(麻醉護理師),都憋著笑。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唐醫師,今天竟然被高願醫師給威脅了。

十分鐘前,病房氣急敗壞地通知原定接下一台開刀的病患,竟然不顧禁食令,偷吃了東西。偷吃了甚麼,還不肯講。但是,既然已經發現,怎樣也不能讓病患進手術室了。


外科總醫師問高願要不要改叫再下一台刀病人?高願看了看牆上的時鐘,再看看今天跟刀的小唐,表示三分鐘後給總醫師回覆。然後,他要求小唐去約蘇鈺吃午飯。


條件是,約到了,再下一台刀按照原定時間,下午兩點開。約不到,就把排程提前,接著開下去。


小唐表示寧死不屈,接著開就接著開! 反正,早開完,早下班! 誰怕誰!! 

「喔,剛剛總醫師還跟我說,今晚是簡主任生日,有幾個廠商要幫他慶生,要去喝酒。正在找有誰可以準時下刀,正愁沒人可以去作陪咧~!」



高願表示,那他不僅會準時開完,還會提早開完,等一下就跟總醫師說小唐有空。


「總醫師應該會很高興,妳的出現,剛好解決他的燃眉之急。簡主任很喜歡女生的,記得幫我跟他說生日快樂啊!」高願邪笑。

簡主任?! 喜歡喝酒,半醉時喜歡對女性摟摟抱抱,伸出鹹豬手的簡主任? 那今天去的地方絕對有粉味,不然就是...



小唐實在不敢在深想下去,但下個月就要換到簡主任那邊了,現在得罪他的話,休想活得好了...但也不能這樣出賣自己的身體吧?小唐打了個寒顫~


「好啦~! 電話我打,我去約蘇醫師。」小唐覺得自己實在很孬。

「好的,那就請 Miss徐幫小唐醫師 call 內科的蘇鈺醫師。」高願說話的聲音可得意了。

「我說,我會約她吃飯。但是,我,並,沒有,要,幫你約她吃飯!」小唐恨恨地說。

「那當然。我的指令只有叫妳約她吃飯,很清楚的。」



高願轉頭提醒徐護師,先回報總醫師說,那台刀就取消,下午照原定時間繼續。


「也要說小唐醫師晚上不能去簡主任的生日會嗎?」徐護師甜笑著問。

「小唐醫師? 她可要上一整天的刀,好遺憾,不能跟! 所以,中午我讓她去外面放風了。小唐醫師這個月歸我管,不需要總醫師同意吧?」



高願對徐護師眨了個眼,眼神中充滿了愛心,閃光,柔情蜜意~ 徐護師回報了個媚眼,高高興興地開始打電話。


小唐死盯著高願的臉,恨不得撕爛他口罩下的假面具。這男人是個惡魔,包著帥臉皮,專騙女人感情的惡魔~~!!! 去死,去死~!!

「小唐醫師,妳這個結打太緊了,這樣組織會壞死的。」刷手護師輕輕撞了一下小唐,一邊耳語。

流金斜塔-23

在這樣一個只注重香火繼承的家庭裡長大,蘇鈺難道不會討厭,甚至痛恨自己的弟弟嗎? 陳青宇有點懷疑他們的姊弟關係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好。



蘇鈺說:「還好啦,我弟是一個很善良的人。即使,我媽有時防我像防賊一樣,我弟對我總是坦誠而且親熱的。其實如果不是他催我,我根本連回家走走都不想。」




蘇鈺的媽原是個嬌養的千金小姐,應該也是天真無憂的個性。但是,上天硬生生在她產下女兒後不久,一個接一個地奪去她的依靠。


首先,羅老闆無預警地在睡夢中辭世。喪禮辦得備極哀榮,但是,眾政要與商界老闆們來上過香之後,才轉過身,臉色就變寒了。羅老夫人不知是否哀傷過度,沒有多久也因心臟宿疾過世。自此,羅家的,氣壓持續低迷。

羅議員失去父親的奧援之後,很果斷地決定不再競選連任,專心經營家業。畢竟,水可載舟,亦可覆舟,如今家業已經大到穩定經營就好,並不一定要繼續從政,省得惹上是非。誰知,他們夫妻倆為了要洽談新的合約而奔波各地,竟然在一個雨夜發生車禍,連同司機三人當場死亡。

當意外消息傳來,蘇鈺的媽當場暈厥過去,還差點動了胎氣。完全躺床養胎三個月後,蘇鈺的弟弟終於出生了。羅家在接連兩代凋零後,新一代的終於傳承上了,嬰兒的哭啼聲讓沉悶的大宅恢復了一點生氣。

蘇鈺的媽做完月子之後,被迫承接起所有家業。雖然父祖多年來都有教授經營管理之道,但羅大小姐向來沒怎麼放在心上。哪曉得有這麼一天,輪到自己一個女人家挑起這樣龐大的家業? 真是欲哭無淚,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登基即位。有點像是當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扛下整個大英帝國,全家上上下下,眾多工廠公司員工們都仰望著她這個新女主。

那蘇老師呢? 也真的就像是個「親王」,完全不干政,老婆家的事情完全與他無關似的,規律地上課下課。

這也是有跡可循的,前些年羅議員在世時還想弄個校長給他當,蘇老師卻連主任都不想升上去,只想過著單純的日子,顧好學生與妻小。當年的羅老闆真的很會看人,挑了個正直又沒有野心的孫女婿,沒有趁機奪權將羅氏家業全盤端走。

因為是重要的繼承人,蘇鈺的媽將兒子放在自己的臥房裡養大。起初,丈夫被迫分床另睡。到後來,因為起居作息不同,乾脆分房睡了。蘇鈺小的時候身子骨弱,常常生病還半夜發燒,父親為了徹夜看顧她,最後變成父女一間房。

媽媽帶著兒子,父親帶著女兒。


蘇家羅家,一邊一國。



蘇鈺的媽被迫從無憂無慮的公主變成了女王,經過了多年的歷練,愈做愈順手,家主的威嚴也逐漸顯露。蘇鈺鮮少能感受到母愛,但常震攝於母親的嚴厲,母女的距離愈來愈遠。弟弟深受寵愛,可以像幼獅一樣在母獅身上滾來滾去,但是蘇鈺卻像隻羚羊,被獅子瞄一眼就嚇到腿軟。

「啊,等一下開到省道的交叉口,左轉,去看一下我讀的高中,可以嗎?」蘇鈺指著遠方的路口,提出要求。

流金斜塔-22

蘇鈺的媽,當代富可敵國的羅家獨苗千金,幾乎是以「公主」的規格被養大。盼著盼著,這家族再無後續的兒孫輩出生,維繫姓氏傳承就落在這個千金小姐身上。每個人都知道,將來她必得招贅婿,再拼著生出兒子以繼承羅家。

身世,武斷地替決定她此生的命運。

入贅? 在那個時代,是要辭祖入女方家門,喪失身為男人的尊嚴,淪為附屬品。門當戶對的家庭,誰肯讓自家兒子去當贅婿? 平民小戶也不想因為高攀羅家,被人家笑說是「賣兒求榮」。

然而,羅家大家長,蘇鈺的外曾祖父更怕的是別有居心的男人,藉由婚姻奪走自己努力一生的事業,還讓掌上明珠不幸。所以,羅家的女婿由當阿公的他親自挑選。挑來挑去,竟然選中了剛從師範大學畢業,回鄉教書沒幾年的蘇姓年輕男老師,硬生生跌破眾人的眼鏡。

憑甚麼?! 高富帥,一樣都沒有。頂多,還算長相斯文,連白淨都稱不上。蘇老師的膚色有點黑,有點土氣,但是笑容開朗。父親早已過世,寡母跟著大哥住,家中兄弟多,沒有田產可分,只得離鄉背井,各自安身立命。

當時窮人家的小孩有比較會唸書的,家裡也沒有能力栽培,最好就去唸師範或是軍警,讀書用公費,出來就捧國家的飯碗。就這樣,蘇同學大學畢業後變成了蘇老師,來到了當時的蘭揚鎮,整個縣裡唯一的高中教書。

校長很喜歡這個單純古意的年輕人,跟羅老闆喝酒聚會時提過幾次。沒想到,羅老闆竟然放在心上,還派人去摸了蘇老師的底,家庭調查得一清二楚,又利用去蘭揚高中找校長捐獎學金時,順便請校長叫蘇老師進來閒聊了幾句。

然後,校長帶蘇老師參加羅老闆壽宴,羅小姐被安排坐同桌。隔週,羅小姐被派去送羅老闆捐贈的校隊體育服去給蘇老師,蘇老師在學校對面的咖啡廳請了羅小姐一杯曼特寧,校長交待的。兩個年輕人沒說過好,也沒說過不好,就是漸漸走在一起,水到渠成。

「妳的『外祖』(曾祖父)親自挑選了你爸,妳媽沒意見? 你爸也就接受了?」陳青宇不解。

「對我媽而言,或許跟誰結婚都一樣吧...如果結婚是為了延續羅家,長輩喜歡比自己喜歡更重要。何況,我外祖的生意做那麼大,看人的眼光一定不差。我爸真的是個好人,但一般人只看到他是個窮老師,我外祖竟然不看家世與經濟條件,卻選了人格特質。其實,我從這件事情感覺到,阿祖真的很愛我媽,真心為她好。」

小倆口結婚沒多久,就有消息了。隔年,生了個可愛的女娃兒。蘇老師笑到樂不可支,但羅大小姐卻像得了產後憂鬱症,悶悶不樂。羅老闆抱著曾孫女,也很高興,親自命名。

「去報戶口時,我爸說就讓我姓羅吧! 但,我外祖說,是女兒就跟我父親姓蘇。除非後來沒生出兒子,才讓我改回姓羅。」

「所以,妳本來會是『羅鈺』?!」

「對啊! 要是我弟後來沒有出生,我現在應該是『羅鈺』,而非蘇鈺了。」

蘇鈺有點賊笑地繼續說: 


「如果,我是姓羅的話,結婚的對象絕對得入贅喔~如何啊,陳先生? 嫁給我的話,我們家雖然沒當年風光,但還算是有錢的。考不考慮啊?」

入贅?! 甚麼年代的事情了? 陳青宇從沒想到,蘇鈺的家族故事可能對自己有任何的影響。要是沒有羅宗佑,蘇鈺就會是羅鈺,雖然家財萬貫,卻得身負招婿與生子的責任。

這樣的她,他還想追求嗎? 當然,即使她是這樣的身分,陳青宇還是愛蘇鈺的。但是,他肯為她的家族使命犧牲自己的主體性到何種程度? 自家的父母能理解嗎? 能接受嗎...?

「你還真的在想啊? 別想了,事實就是我還是蘇鈺,沒有改回姓羅。羅家還是給我弟去繼承,我可以自由選擇唸醫,在外地工作,條件是不可爭產,將來要放棄繼承。」

「一點都不給妳? 需要這麼絕情嗎?!」

「權利跟義務本來就是相對的。我以前不懂,曾經氣憤過; 但現在的我,是慶幸的。揹著那樣的家產,人生就會被嚴重扭曲,我不想重演我媽的人生。她這輩子都在捍衛著羅家,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家產顧得好好,一分不少的交給我弟。」

「我從來不知道她想做的是甚麼,我連她到底有沒有愛過我爸都不知道。她,愛過我嗎? 對她而言,我像是個最後沒有用到的備胎,一個多餘的次級品吧? 表面上,她最疼愛我弟,但是,那是因為愛他,還是因為他能夠承接她的重擔? 我不知道。」

「我將來沒有繼承權喔,一點嫁妝都不會有喔?! 陳先生,今天即使看過我的家境,也千萬要忘記啊~」

蘇鈺轉頭看著陳青宇,笑著。

蘇鈺是笑著的,陳青宇卻聽到她內心下著雨。這聽幻覺,實在太嚴重,太嚴重了。

流金斜塔-21

「我不是和尚,沒『法號』呀! 現在算是『居士』,『蘇居士』。今天呢,原來是我的寶貝女兒『終於』帶男朋友來給我『鑑定』了?」蘇鈺的爸爸說起話來聲如洪鐘,很開朗。



「爸,他不是『東西』,不要說甚麼鑑定不鑑定的。」蘇鈺微慍。




「蛤? 這是個『不是東西』的傢伙?! 爛到甚麼程度? 爸爸幫妳教訓他。 」




蘇鈺的眉毛挑了起來,沒好氣地要父親別挑她語病 --這個雙關語,不好笑!!


「不是東西」的陳青宇在旁看他們父女火力驚人的唇槍舌戰,感覺到連流彈的威力都很強大。他趕忙自我介紹,以證明自己還算個「東西」。蘇父微笑點頭,直誇這小子長得很緣投(英俊),卻聽得陳青宇冷汗直流,不知真假。

閒聊個兩句,蘇父就說寺裡面還有事情要做,不能待太久,兩人便告辭了。在車上往後照鏡看去,陳青宇幻想著,蘇父會不會等一下就用輕功,咻的一聲飛上屋瓦,趕回去練十八銅人陣?

蘇鈺用指節輕敲他的腦袋,把他從想像中拉回現實,要他專心開車。這可是山路,左彎右拐的,不注意就直接飛車下山了。運氣好的話,進醫院; 運氣不好的話,要等「頭七」才能回家。



「妳爸幹嘛那麼大的房子不住,跑來住寺廟?」陳青宇終於忍不住好奇詢問了起來。

「房子再大,也不是他的啊!」

「不是? 妳媽妳弟都住那裏,怎麼不是?!」

「那是我媽的家,你有看到門口掛的可是『羅宅』,不是『蘇宅』吧?」蘇鈺回答。

「那又怎樣? 夫妻嘛,需要分這麼多?!」

蘇鈺冷笑著,天真的陳青宇,真的以為婚姻就是愛情? 你儂我儂? 他是少數看到她家真實狀況的人,所以,她決定講講她家的故事給他聽聽...

她母親的娘家是當地人,本來跟其他人一樣苦哈哈的,幾分薄田,一串小孩,吃不飽餓不死。但,這堆連吃飯都成問題的小孩中,有個特別鬼靈精,為了想天天吃白米飯到撐死,啥事情都肯試。誰想得到他的狗運竟然亨通到從山老鼠的跟班,做到了擁有木材場的羅老闆。廠房邊大得跟湖一樣的儲木池,永遠滿滿浮著巨木,每一根都跟金條一樣,代表著錢~錢~錢~

戰後國際經濟復甦,重建需要很多木料,有錢人還想弄點高級的檜木做家俱擺派頭。幾乎掌握了當地木材吞吐量的老闆,喊水會結凍,日進斗金,而這人,就是蘇鈺的外曾祖父。

外曾祖父致富之後,因為童年就是餓昏了,只想吃飯,所以他攢的錢多半拿來買稻田,一大片一大片的買。地多到後來蘭揚市幾乎每條大馬路,都會開過她外祖父的地。自然,農地因為有馬路通過,兩側就轉成了建地。土地價值一翻再漲,錢就像海嘯般地衝進羅家的金庫,擋都擋不住。

但,人無齊福,她的外曾祖父雖然事業亨通,小老婆都不知道娶幾個了,就是子息微薄,只有老妻生的一個獨子。於是,蘇鈺的外祖父受到絕佳的栽培,不僅出國唸書,還在父親的資助下競選民意代表,連任了好幾屆縣議員。父子兩代政商關係亨通,魚幫水水幫魚,有關係就沒有關係。在那個年代,道路平面圖可說是隨便他外祖父畫的,八九不離十的都通過自家的地。

可惜,沒有人能想盡所有榮華富貴,所有人生都有遺憾。就「子息單薄」這點,她的外祖父更加嚴重,連個獨子都沒有,只有一個獨生女,就是蘇鈺的媽。於是,這個獨苗小姐身負著將羅家的姓氏與財富傳承下去的重大使命,這使命沉重到扭曲了她的整個人生。

流金斜塔-20

紅色跑車再度奔馳在大路上,陳青宇卻似遊了一趟冥府回來,感覺午後的陽光特別燦爛。



蘇鈺回復了原本的假日輕鬆,開始指著路邊的種種,講這是她以前常去的文具店,最喜歡的冰店...。果真,這是她成長且充滿回憶的城市,何等的熟悉。




「前面水果行停一下。」


她下車去挑了幾個蘋果,兩個芭樂,外加一盒小番茄。再往前一點,到了花店,陳青宇跟著蘇鈺前前後後賞花。

鮮花,素果?! 難不成,等一下真得要去「拜訪」蘇鈺的爸爸? 那...還要去買一束香嗎? 他暗忖著。

蘇鈺挑了半天,看上了一盆巴掌大的迷你蘭花。不對唉,這是得澆水的,放在靈前沒人照顧可是會乾死的... 

陳青宇看著覺得怪,不過,今天在蘇鈺家見識到的一切都超乎他的「常識」,他還是先保持沉默好了。

再度出發,往山的方向開去。蘇鈺的心情明顯好轉,不自覺地微笑著,指著路的方向,左轉右轉加爬坡,漸漸地脫離了平原地,到了半山腰,可以鳥瞰整個城鎮,像是放在綠色桌布上一盤密密麻麻的棋局。

他們倆人已經置身局外。

隨著山路轉進,山門旁的巨石勾勒著「大隱寺」三個墨黑大字,目的地到達。下車後,蘇鈺四處張望,正好有個沙彌模樣的少年經過,她喚住他,低聲詢問。沙彌帶他們倆人往前行,在一間禪室前停下,要他們進去等候,便離開了。

蘇鈺脫了鞋,赤足上了階梯,拉開紗窗門,進去了。跟上的陳青宇在外觀望了一秒,瞧見門旁盯著的木牌寫著「知客室」。

知客? 坐在這邊就可以「通靈」嗎?! 陳青宇滿腹狐疑,就著蘇鈺挪過他的坐墊,盤腿席地而坐。

夏天午後的蟬鳴,唧~唧~唧~吵鬧,但單調到讓人昏昏欲睡。

突然間,門被拉開了,進來一個中年武僧打扮的男人,灰色僧服,光頭,還打著綁腿。ㄟ~?!

「爸~! 你怎麼把頭髮剃了?!」

沒想到,蘇鈺先發難了。

和尚模樣的男人摸摸自己的頭頂,笑了笑,說道:

「就住久了,又夏天,熱啊~! 把頭剃了,很涼快呀~! 不過,住持雖然跟我是多年老友,他嫌我六根不靜,不肯收我當弟子。妳看看,沒有戒疤。」

「但你幹嘛穿成這樣呢?!」

「就做事方便啊! 住在這裡,總要有點回饋嘛,這樣做事很俐落。對了,妳今天怎麼突然就來了?」

蘇鈺沒答話,把帶來的東西拿給父親,要他水果早點吃掉,蘭花則是放在桌前,每週澆一次水即可。搞了半天,本來以為要去「上香」的,沒想到對方還活跳跳的,都會幫寺裡面幹活了,養花澆水當然不是問題。

還好,陳青宇慶幸剛剛有些話硬是吞了下去沒問。蘇鈺家的人的行事完全打破他想像的極限,本以為自己看到靈位都可以面不改色,但誰料得到,蘇鈺的爸竟然是個「和尚」? 喔,不,還不是和尚的和尚模樣的歐里桑。

流金斜塔-19

實在不忍心看她的眼淚,陳青宇把蘇鈺攬進懷中,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。向來單獨所有困境的蘇鈺,幾乎不記得有過「靠山」的經驗,剛開始有點錯愕,但陳青宇的體溫,逐漸融化了她,她的身體放鬆下來,將臉貼上他的襯衫。

淚水還是汨汨地自流著,淌過她的臉頰,滲透他的衣服,在他的皮膚上擴散開。這淚水的溫度,灼傷了陳青宇的心,他連抱著她都這般小心,像捧著珍寶。但,他從沒想到,這樣狠狠傷害她的,竟然是她應該最親的家人。

陳青宇緩緩地順撫著她的髮,輕拍著她的肩,聽著她輕輕的啜泣,壓抑不住的痛哭,再漸漸轉成低低的嗚噎,抽氣聲...吸鼻子...,慢慢地沉靜下來。他拍著她的背,從褲袋裡掏出手帕,塞給她。

蘇鈺整理好了面容,抬起頭,給他一個雨過天青的笑容: 「再等我一下。我拿個東西,這房間裡最後的『我的』東西。」

「嗯,我幫妳搬。」陳青宇舉起右臂,做出大力水手的姿勢。

蘇鈺走到衣櫃前,打開,衣櫃裡面根本已經空無一物。她踩進衣櫃,攀上櫃內的橫桿,掂腳,往上伸長了手,打開衣櫃上方的木門。陳青宇望見衣櫃的上櫥,也是空的呀,沒有東西。

蘇鈺跳下來,要換陳青宇上去,叫他往衣櫃上櫥的內部探進去。啊,有了,他有碰到個小箱子。因為它被推到深處,由下往上看的角度是無法發現的。他伸長了手指,貼在箱子上方,用摩擦力將它慢慢地拖出到邊緣,再整個握住,取下,遞給蘇鈺。

「這是甚麼啊? 藏得這麼隱密。」

「日記。國中到高中的日記。」

嗯,那真的是很重要的寶貝,人生的一部分,一定要帶走的。藏的這麼深,遠看還以為沒有,要知道藏在哪裡的人,才知道怎麼找出來。

日記藏得這麼深,若無實有。那,蘇鈺藏心事的功力呢? 恐怕也是藏到就在眼前,也能讓人視而不見吧!

藏在她看似能幹開朗的外表下面,會是甚麼? 例如: 看似和藹,但實質冷淡的母親? 看似大戶的小姐,卻連自己的房間都守不住,變成儲藏室? 

蘇鈺捧起小紙箱,翻來覆去,仔細檢查紙箱每個邊角的膠帶是否還是原裝,而且密封。

「妳是在檢查甚麼啊? 有機關嗎?」

「有啊,我封起來之前,有設計機關喔,要是被打開過,即使重貼,我也能發現的。」

「真的? 在哪裡?! 借我看看~!!」

蘇鈺對他嫣然一笑,拒絕透露,只是把紙箱交給陳青宇,接著推著他一起出了房門。現在,換成他捧起紙箱仔細端詳,想找出她暗藏的機關。蘇鈺任由他去,深吸了一口氣,緩緩吐出,慢慢將房門拉上。

她的動作,裝忙的陳青宇都偷瞄在眼底。當蘇鈺下樓時,尾隨在後的陳青宇說話了:

「妳剛剛在跟妳的房間道別,是嗎?」

蘇鈺腳步一滑,差點跌倒。還好有按著扶手,穩住了腳步,繼續下樓。她走到客廳,跟已經站在大門邊的弟弟與弟媳話別,陳青宇捧著小紙箱,默默地跟著。

「姊啊,妳就只拿這麼點東西?」羅宗佑問道。

蘇鈺笑笑。

「媽說她有點累了,就先上去午睡了。就我們送妳。」

蘇鈺點點頭,表示理解。她要弟弟與弟媳留步,不用再送,就領著陳青宇去開車起程了。陳青宇邊跟上,邊跟他們揮別。

紅色的跑車緩緩駛出大宅,蘇鈺低頭調整安全帶;  陳青宇忙著觀察路況,無意間回頭瞟了一眼,眼角掃到身後房子二樓陽台上,似乎是蘇鈺母親。但是,距離愈來愈遠,無法確認,車子已到路口,轉彎。

流金斜塔-18

閒聊片刻後,管家再度出現,表示午餐已經準備好了,請眾人移駕至飯廳。羅宗佑牽起老婆,領著蘇鈺與陳青宇走過幽微的走廊,進到一個寬敞明亮的空間,印入眼簾的是ㄧ張十人份的大圓桌。

這個家甚麼都大,佔地大,屋子大,房間大,連家俱都走大數風格,彷彿隨時開會,宴客都沒問題。說是個家,倒是更像會員制的俱樂部。

桌上已經端坐的是蘇鈺的母親,她微笑不語,用手勢請陳青宇坐在她旁邊的位置。蘇鈺拉了椅子,坐在陳青宇旁邊。另外一側自然是羅宗佑夫妻倆。五個人,坐十人份的紅木大餐桌,有點稀稀落落的空。相對的,給管家上菜的空間就充足了,管家帶著另一個女傭很俐落地上菜,上湯。

「蘇媽媽,您好。我是蘇鈺的大學社團學弟,最近開始交往。初次見面,請多指教。」陳青宇抓準時機,立刻自我介紹了起來。

但,這應該是很得體的開場白,卻招來了在場所有人,包括蘇鈺的白眼,只差沒有搖頭嘆氣。

怎麼了?陳青宇發現空氣怎麼突然凝結了...! 他做錯了甚麼事? 出了甚麼洋相了嗎?!

蘇鈺的媽媽還是一派優雅,很溫和地指正:

「我是蘇鈺的媽媽,但不是『蘇』媽媽。我姓『羅』,叫我『羅媽媽』也有點怪。嗯,叫我『伯母』,或是『羅阿姨』吧!」

對喔,蘇鈺的弟弟說過他是從母姓,所以她母親姓羅是沒問題的。但是,為何要堅持自己的姓氏,不能用夫姓稱呼呢? 難道...,蘇鈺的媽是個超越時代的激進女性主義者? 行不改名,嫁也不改姓?

陳青宇再有滿腹疑惑,也只能跟著飯菜一起吞下肚。因為失言,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踩到甚麼地雷,席間他選擇少話,察言觀色。蘇鈺的媽媽很親切地幫他夾菜,介紹菜色,招呼他多吃一點。羅宗佑則親親熱熱地窩向老婆,他老婆則是一下給老公盛湯,一下子剝蝦,夾魚剃刺,拿紙巾給他擦嘴,忙乎著,只差沒有餵飯了。蘇鈺則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樣子,端坐著自顧自吃飯,一句配菜的閒聊都沒有。

本以為可能會被輪番拷打,至少會追問個祖宗十八代,陳青宇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。沒想到,蘇鈺的家人可真妙,除了他的自我介紹之外,沒有問過一句他的私人問題。是已經知道了呢? 還是,覺得根本不重要? 難道,很西方式的尊重個人隱私?

搞不懂啊,就是搞不懂。

最奇怪的就是,媽媽儼然是主人,父親缺席。但是,在場的所有人都沒發現有啥不對勁,也沒有任何人覺得該跟他解釋一下,為何沒有男主人?

難不成? 蘇鈺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? 喔,如果是這樣的話,他可不能再犯錯誤觸地雷了。懷著忐忑的心情,陳青宇吃完這食不知味的一餐。

蘇鈺這才打破沉默,說道:

「我等下帶他去看一下爸,然後就直接回去了。明天還要上班。」

蘇鈺的媽媽點點頭,表示知道了。過了兩秒鐘,想到了甚麼,要提醒蘇鈺:

「妳看看房間裡面還有甚麼沒帶走的,收一收拿去吧。妳弟媳就快生了,寶寶的東西很多,需要有地方放。」

蘇鈺低下頭,略點了一下,表示知道了,隨即轉過身去,往走廊快步離去。陳青宇沒想到她走這麼快,只得趕緊追上。

在光線昏暗的走廊上,走在前方的蘇鈺,逆光的背影看來是那麼單薄,她舉起手臂,似乎在用袖口擦眼睛...她的眼睛不舒服? 

他加快腳步追上,隱約聽到抽鼻子的聲音。哭了?! 總是輕輕淡淡,溫和得像風的蘇鈺,哭了?!

走廊的盡頭往左拐,是往上的木質階梯。咚咚咚快步拾級而上的蘇鈺,腳步聲在幽暗的空間裡迴盪著。陳青宇一路追趕著,在蘇鈺的家裡面,她怎麼移動的速度快得像用飄的鬼一樣? 是因為她的身手矯健,還是熟門熟路?! 他追得有點辛苦,上氣不接下氣。

蘇鈺在某個房門前停住,伸出手,吸一口氣,轉開門把。映入眼簾的,果然如她所想的...,她的眼淚又再度掉下。

終於追上她的陳青宇站在她身後,跟著往房間裡面看...

「妳上次把我哥的房間當成儲藏室,但是,妳的房間為什麼更像儲藏室?!」

陳青宇的疑問脫口而出。

唉,定睛看到蘇鈺的眼淚,他赫然發現自己又說錯話了。

但,這哪是個「小姐」的閨房?! 木板床上沒有寢具,薄薄的板架上放著多個方正的瓦楞紙箱。書桌上蒙著灰的檯燈,陪著孤單的一把木椅。旁邊是個木製的高大衣櫥,再來,就沒有家俱了。但,空間除了一條走道,幾乎是滿的,有著: 嬰兒床,嬰兒推車,澡盆,學步車...,竟然還有一座貼著囍字的梳妝台。

如此的擁擠,完全壓縮到沒有自己的空間。難怪,眼淚被腫脹的淚腺給擠了出來,不爭氣地掛在鼻尖。蘇鈺的眼淚,晶瑩的像高山松樹嚴冬垂下的冰柱,而陳青宇則是看傻了。

流金斜塔-17

車窗外風光明媚,一輛鮮紅色的跑車飛馳在快速道路上。車內是難得有假期的蘇鈺,更難得的是她今天的目的地是回老家。前兩天她在電話中無意間說到,家人抱怨她太久沒有回去,陳青宇就自告奮勇說要載她回去。

「就鄉下地方喔,沒啥好招待你的。」蘇鈺把話說在前面。

哼哼,他才不是希罕啥土產美食,而是去女朋友家拜訪耶~! 打蛇要打七寸,抓住了對方家人的心,被認可了,那他跟蘇鈺的未來才能十拿九穩。說甚麼都得去啊! 

「原來你有買車? 平常養車不是很麻煩嗎? 停車也是個問題。」

「我沒車,上下班搭捷運多方便,到外地出差就搭高鐵。這是我哥的車。因為粉絲無所不在,他不太能搭大眾交通工具,想要來去自如的話,只得開車了。所以,他買了這台『低調』的車。」

「這叫『低調』?」

蘇鈺剛看到這車的時候,幾乎不敢跟駕駛座的陳青宇相認。

「妳也是這樣覺得吧?! 但,聽我哥講,這已經是他週遭裡最低調的車了。」

喔,演藝界應該是另一個平行時空吧...蘇鈺想著,那個白色巨塔外面的世界,是在天上的七彩的夢幻王國嗎? 閃亮,Bling-Bling? No, No, 那天她看到的所謂的樂團主唱的真實樣貌,也只是個偽文青眼鏡男,哪有長角,長翅膀?! 就像白袍上沒有光圈,只有細菌最多。藝人的道具,化妝,潮服,炫車...通通拿掉之後呢? 

「可是,他把車給你開,他今天怎麼躲粉絲?!」蘇鈺突然想到這個問題,拉回了現實。

「他? 妳果真沒有看演藝版。他們樂團前天就上飛機,出國去進行巡迴演出了。看看下個月會不會回來了。」

「你不知道他何時回來?」

「誰知道啊? 回家時就突然把車鑰匙丟給我,要我三不五時幫他發個車,免得電瓶沒電。電瓶需要充電嗎? 那我當然要開個長途,今天就幫他的愛車做一個『保養電瓶』的動作~!」

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輕鬆談笑著。但是,隨著愈來愈接近目的地,陳青宇感覺蘇鈺的神情開始緊繃了,話語不自覺地變少,語句變短了,手部動作也變少了。她的雙手放在腿上,手背上的靜脈因為用力,略微浮起。

按照出發前的設定的地址,GPS引導陳青宇從蘭楊市的主要幹道往右轉,進了一條小馬路,右手第一間就是蘇鈺的老家。獨棟洋房,嗯,屋齡少說有五十年,應該可以算是那個時代的「豪宅」。有高高長長的圍牆,花木扶疏的大庭院,依然很氣派的大門。

蘇鈺下車,在門口按了電鈴。兩分鐘之後,有個約五十歲的婦人出來應門。陳青宇停好車,走向前來,正想出聲問候,被蘇鈺用手勢打住了。

「小姐,妳回來了。我幫妳開個門,車子先停進去。夫人與少爺都在家裡面。」

差一點就把管家當成蘇鈺的母親問候了,表錯情可就超糗,還好...陳青宇想著,這樣的對話,聽起來蘇鈺家裡是個「大戶」,她竟然是個「小姐」呢! 甚麼老爺夫人的,除了在電視劇之外,現實世界裡他還沒有聽過咧~

鍛鐵製的大門緩緩打開了,陳青宇走回車子前,眼角瞄到門牌上掛著「羅宅」。「羅」? 沒進錯家啊? 蘇鈺家為甚麼掛著「羅宅」呢? 看到她揮著手要他快點啟動車子停進去,他決定把問題先吞下肚,見機行事要緊。

這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嗎? 古松,小噴水池,韓國草坪...他亦步亦趨跟著蘇鈺走著石板小徑,進了主宅的大門。入眼的是寬敞的暗色大理石地板,多達十人份的紅木長條座椅,正中為巨木剖面的大茶几,有個年輕人正在煮水泡茶,看到蘇鈺進門,便站了起來招呼。

「姊,妳終於回來了。過年說值班沒回來,這下又過了半年。實在太久沒見啦~!」

「還帶男朋友回來,趕進度囉? 」


原來是蘇鈺的弟弟啊! 陳青宇趕緊上前自我介紹,可千萬別怠慢了未來的小舅子。

「啊,陳青宇先生,你好,初次見面,我是蘇鈺的弟弟,我叫『羅宗佑』,叫我『宗佑』就可以了。」

「羅」宗佑?!咦,竟然跟門牌一樣姓羅? 那麼,蘇鈺怎麼會跟他是姊弟?誰是收養的? 誰是親生的?!

陳青宇滿眼疑惑地望向蘇鈺,卻見她根本不想理會,直接坐下,要羅宗佑給她倒杯熱茶,直接品茗了起來。

「姊夫啊,別這麼訝異。我只是跟母姓罷了,我跟姐姐絕對是同父同母的親姊弟。別懷疑。」羅宗佑笑笑地也遞一杯熱茶給陳青宇,招呼他落座。

原來如此,那就合理了。而且,這聲「姊夫」聽起來真是通體舒暢~陳青宇故意忽略掉蘇鈺怎樣狠狠地白了羅宗佑一眼。

這時,後面緩緩走出來了一個年輕孕婦,對著蘇鈺喊姊姊。羅宗佑小心翼翼地上前扶她坐下,蘇鈺也關心地問著她身體狀況,懷孕是否順利。

「這是我老婆。這是我們第一胎呢!所以啊,姊啊,妳要趕快跟上喔!都年過三十了。」羅宗佑說道。

「結婚生小孩是個人的選擇,你自己超進度去。別找我比。」蘇鈺沒好氣地回應。

「姊夫,那就要看你的魅力囉!快點把我姊的肚子搞大,讓她快快點頭嫁你。」

這是甚麼不倫不類建議啊?!陳青宇雖然不反對,但看到蘇鈺的臉色,也不敢出聲贊同。

「我就是用這招讓我老婆點頭的啊!直接來個『雙喜臨門』。而且,『一舉得男』!」

蘇鈺的弟媳有點惱,含羞帶慍地輕輕打了羅宗佑一下。羅宗佑還是不改得意地笑著,伸手摸著老婆的肚子,低下頭貼著她的肚皮聽寶寶的動靜。

好一幅天倫和樂圖。陳青宇看著蘇鈺,想著自己與她會有那麼一天嗎?

蘇鈺明顯地想要避開他的目光,不是低頭喝茶,就是跟自己的弟媳聊著懷孕與育兒的話題。

這麼棒的房子,這樣和樂的互動,他竟然把蘇鈺先前的反應當做緊張。原來是「近鄉情怯」罷了,陳青宇暗笑著自己太多慮。嗯,這茶還真香,回甘的喉韻極佳,他也開始跟羅宗佑討論起這是甚麼茶,如何沖泡得如此得宜。

流金斜塔-16

高願進到護理站,發現平常鬧哄哄的這地方,竟然也有寂靜的時候。小夜班的護理人員應該都推著治療車出去發藥,做治療了,沒人招呼他。不然,以高願的人氣,照顧到他的病人的護理師一定上前報告,手上沒他的病人的則會湊上來問些別的問題,爭取他的注意。有時鬧騰嚴重了,還得出動護理長來鎮住場面。



想起實習的時候,那時護理師多半資深,比菜鳥醫生還見多識廣,根本沒那麼多問題需要溝通。更重要的是,已婚,有的小孩都上高中,大學了,對他根本沒興趣。但這些年來,醫療嚴重崩壞,過勞加上評鑑條文多如牛毛,連首都醫院這種醫學中心都面臨資深人員紛紛離職。然而,遞補進來的都是新人,臨床經驗相對不足,問題連連,狀況層出不窮。

新人多的麻煩之一就是,年輕美眉對高願的興趣愈來愈高。他長得俊帥挺拔,且因長年需安慰被父親冷落的母親,練就出哄女人的開心的說話術,在一群相對木訥剛毅的外科醫師裡面,更顯耀眼。如果要近水樓台,來個「白色之戀」,與其跟著住院醫師苦苦地熬,為何不乾脆變成主治醫師夫人?!

女人們彼此打量著各自的本錢,決定要打出甚麼牌來贏得此局。自恃外貌的,加強妝容,美而不艷; 自認身材好的,心機花在修改制服上,彰顯曲線,在查房時有意無意地蹭近身; 沒臉又沒身材的,就使出溫柔牌,噓寒問暖,時不時出現消夜,手工餅乾...。

她們打甚麼主意? 高願心知肚明。但是,他在打甚麼主意? 她們不見得懂。

高願就像翩翩彩蝶,這朵花停一下,那朵花拜訪一下,每個女人都覺得自己在他的眼中最特別,給足了每個女人希望。但是,沒有一個人有把握得到他的真心。

真心? 他有真心嗎? 高願笑笑。這可能是遺傳了,他爸沒有,他好像也沒。這沒有心的,父系遺傳。

在這冷清的護理站,有個纖細的白色身影在病歷櫃前矗立著。就是剛剛那個讓他曾經自作多情一秒鐘,隨即「超車」而過的那個女醫師! 為了看清楚她的廬山真面目,高願快步走向前,看到她出手取下某床的病歷。嗯,那不就是他前天安排住院,正在進行手術評估的新病人?! 她幹嘛看他的病人的病歷? 難不成,來會診的?

「蘇醫師,蘇醫師~!!」

高願聽到身後出現熱情的呼喚,但顯然不是叫他的。那聲音是這個月輪到跟他的住院醫師,外科第一年,唐醫師。這一屆外科新人不知道發生甚麼是,一口氣進來四個女生,可以算是「震驚」了整個外科。每天開刀開到昏頭轉向的學長們,初聞此消息振奮不已,竊想以後開刀時的樂趣會增加,陽剛的暴戾之氣可以獲得調和。

這四大金釵報到後沒多久,他們的幻想就被狠狠敲碎。高的壯得像熊,小的瘦到風吹會搖,動作俐落到比男人還man,拼起酒來比誰都勇,連講起黃色笑話都面不改色。

即使開刀房眾人簇擁的高願,也常被吐槽。對,光這個月唐醫師就對他跟刷手護士打情罵俏澆了好幾次冷水~(抖) 於是,聽到唐醫師的聲音,高願很孬地快速選擇拉了把椅子坐下,在護理站的電腦前裝忙。

唐醫師光注意著蘇鈺,熱情地上前來拉著蘇鈺又叫又跳。蘇鈺則是很關心地詢問著小唐學妹在外科的適應狀況。兩個女人嘰嘰喳喳的幾分鐘之後,離開護理站,應該是去看病人了。這時,高願才敢把頭偷偷轉過去,看到唐醫師挽著蘇鈺的手臂,親親熱熱地指著病室的方向。

態度怎麼差這麼多? 對他就冷冷地剮兩句,對那個蘇醫師就「學姊~學姊~」親熱地招呼。唉...高願沒想到自己也有坐冷板凳的一天。

他尾隨著,那沒有發現他的兩個女人,進了走廊尾端的那間病室。房門開著的,他遠遠可以看到唐醫師在報告病人的狀況,而蘇醫師則細心地檢查病人腿部的傷口。病人是個中年婦女,第二型糖尿病患者,近年來血糖控制不良,末梢循環差,左邊腳趾因為傷口感染惡化,已出現黑死壞疽。最糟的狀況,得要進行截肢了。

蘇醫師簡單講了一下她的判斷與建議,安撫病患的焦慮,又跟旁邊陪同的先生交代了注意事項。她跟唐醫師點了個頭,比了個手勢,應該是要離開了。高願看著她走出來,仔仔細細地將蘇鈺從頭到腳看個清楚。當然,很有技巧地,若無其事地瞄著看。直勾勾地盯著人瞧的話,絕對會被發現,還會被當成色狼看。

等蘇鈺走遠之後,高願才若無其事地晃進病房。看到主治醫師進來,病患與家屬就像黑夜中看到一盞明燈似地,熱切地望著他。本來在研究血糖計錄的唐醫師查覺到氣氛的改變,抬起頭看到高願,恢復原本冷冷但不失恭敬的語氣,開始報告起病情。

「高醫師,因為病患的血糖實在不穩定,所以我今天會診了新陳代謝科。剛剛已經來過了,建議我們調整一下用藥。」

「嗯,做得好。」高願腦袋裡還想著其他的事情,有點反射性地回應著。

做得好? 這算是高醫師給她的稱讚? 肯定? 唐醫師有點質疑。平常聽多了高醫師哄護裡師們開心的話語,倒是很少聽到對後輩說好話。怎地? 今天佛心來著啦~?! 她瞟了高願一眼。

「喔,唐醫師啊,剛剛那個內科醫師妳認識?」高願想要裝得輕描淡寫,隨口問問的樣子。

哼哼,原來如此。是想要打聽蘇鈺學姐的樣子...難怪,會說些「社交辭令」,這樣就合理了。還好我戒心重,沒有著了你的道...唐醫師內心想著。看你要拿甚麼來換情報?

高願看到唐醫師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,不禁打了個寒顫。

流金斜塔-15


江鵬宗主任離開了醫師辦公區,有點後悔剛剛何必一時好奇,在蘇鈺身後看她拿的是甚麼。竟然不是啥棘手的病歷,也不是難讀的期刊論文,竟然是研究所的簡章...。


他雖然內心承認她是個人才,但他才不想給她甚麼承諾,不切實際的幻想。更重要的是,如果是人才他就得押上自己去保,那他早就不知道死到哪去了。



「人才」往往恃才傲物,翅膀長硬又站穩時,只會覺得全是自己的能力強,壓根不會認為當初受到提拔。心野了,慾望大了,想幹掉上級,反咬一口的,比比皆是,他不會再笨到的。再者,在這白色叢林之中,又有誰能保他?! 他可不是生來當「伯樂」的。


他邊想邊走著,遠遠看見走廊的另一端站著高名峻副院長,還有整形外科主治醫師高願,兩人正在談話。這個兩人碰在一起?!不妙的組合。江鵬宗的天線一抖,轉了個彎,換條路去停車場下班回家。他可不想被流彈掃到咧~!

高願沒想到好不容易下刀,正要去查房的路上,被人叫住了。叫住他的人,卻是他在這個醫院裡最不想打交道的人。因為高副座站在陰暗處,他又走得飛快,沒有注意到周遭,才沒有閃避而被直接攔截。

高名峻出聲叫住高願後,結束掉手機的通話,走近,開口道:

「高醫師,最近很忙嗎? 在忙也得要回家呀! 你媽抱怨最近都沒看到你,會擔心。」

「週末整形外科年會,我有口頭報告。請告知您的夫人,開完會後,我就會回家。」高願畢恭畢敬地回答。

「高願哪~ 你講話有必要這麼冷嗎?!」高名峻有點不悅,這小子...我可是你老子耶!

「副院長,這裡是醫院,我們談公事就好。住院醫師還等我去查房,先失陪了。」

高願說完就走了,沒理高名峻的反應。但,他在轉角處遠遠瞄了一眼,高名峻雖訕訕然,卻又立刻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了。

不知道撥給誰? 哼,外表看起來道貌岸然,永遠夸夸而言的成功人士,幹嘛躲在暗處偷偷打電話? 又是打給哪個情婦? 哪個女友?! 家裡已經有為他付出一切的妻子,溫婉忍讓,還不滿足? 或許,就是家裡的女人太任著他,把他給寵壞了,自己都常夜不歸營,反倒來問他為啥沒回家?

人生哪有選擇? 光是父母就沒得選。其實,高願也不是想要換掉父母。只是希望母親考慮選別條路,離婚哪,分居哪,自己去外遇都好。不要守著冷冷的家,等著他回去,等著跟他抱怨父親的不是。他與妹妹都已經長大了,不需要再犧牲她自己了,為甚麼不肯為她自己飛一回呢?

就是因為知道母親絕對會守在那邊,父親才會那麼肆無忌憚吧...這筆爛帳算到後來,到底算是誰造就了誰?

高願嘟喃著,卻突然感覺氣場不對...旁邊怎麼突然跑出個女子? 因為他在首都醫院的人氣很高,仰慕者眾,倒追的粉絲也不少。所以,他第一個念頭是「被跟蹤」,接著感覺到對方竟然就跟自己比肩而行,難道是準備「搭訕」? 



他轉頭看去,她的高度約在自己的下巴,僅能俯瞰到她的部分眉眼,是美女嗎? 不見得,但以這個輪廓應該不是「恐龍妹」。


對方顯然沒有注意到他在看著自己,她手上捏著一張電腦列印的單子,若有所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。高願突然停下腳步,觀察她的反應。沒想到,她就走她的,筆直往前方的病房走去,原來根本只是「路過」,並非為了他。高願突然有點悵然,真是的,自作多情了他。

他看著她的背影,髮長及肩,柔順閃亮。中等偏細的身材,腳步輕盈。沒有高跟鞋敲地的聲響,她似乎是穿著膠底的高底涼鞋,難怪近身時他沒有發現。就像一陣微風吹拂過,沒有任何香味,空氣中卻殘留著看不見的擾動。

白色醫師袍? 嗯,首都醫院裡面竟然有這種同行。看來,只關在開刀房裡面,會錯失很多風景,高願暗忖著。

流金斜塔-14

陳青宇剛跟同事從海港城出差回來,還是先回了公司。進辦公室後,他開始埋首文件,邊打電話諮詢,邊把結果整理成摘要,用內部傳訊系統發給總經理吳明莉,副本給研發處處長。才沒過幾分鐘,他還在翻閱相關文件草擬後續事宜時,手機響了。


「陳室長嗎? 總經理您現在到她的辦公是一趟,您方便立刻過來嗎?」甜美的女聲傳出,應該是總經理特助。



「好的。我把資料準備一下,五分鐘之內到。」


陳青宇推門進總經理辦公室時,發現吳明莉已經在沙發區跟研發處處長講話了。處長的前方茶几上放著一張A4紙,寫著幾條筆記。速度真快,陳青宇看到自己的直屬長官恐怕已經被交辦一堆事項,不由得也繃緊神經,立刻將今天出差程果拿出來報告。



吳明莉仔細聆聽了他們今天代表公司,前往港城大學與張榮村教授開會的結果,露出嚴肅的表情。這後面牽涉的潛在利益太過龐大,她實在無法掉以輕心。



「最後,張教授答應與我們合作? 甚至,將來將新成份專利賣給我們?」吳明莉問道。



「總經理,張教授覺得這還有點遠,怎樣都不肯說死。不過,他倒是願意跟我們公司簽具『合作意願書』。」陳青宇從牛皮紙袋中取出一張文件,放置在總經裡面前的茶几上。



吳明莉拿起文件看了三秒,又放回桌面,嘆氣道:



「合作意願書? 簽好玩的家家酒罷了。沒有法律效力的東西。如果要進一步投資,絕對不能是這種無法掌握的狀況,沒有白紙黑字簽死,總部哪會把錢投進來?!」



「對方也是一樣的擔心呀,總經理。我們無法確定能投資多少,甚至出到哪種價格買斷,對方自然無法判斷要不要跟我們合作,或是在哪個階段直接賣給我們。張教授說他得養個實驗室,有一串學生每天都在燒他的研究經費。如果要加上我們的新藥開發案,他是樂觀其成,但,就是看數字說話了。」



「嗯,的確也是。這是燒錢的玩意,燒起來的往往是天文數字,而且成功機率還很低呀...不過,他擔心甚麼? 經費一定是我們支援的,最後風險也是我們承擔的。他橫豎還是國立大學教授,薪水退休金一毛都不少啊~!」



「經過這陣子,張教授好像意會到這個新成份的潛在商業利益。上次去還說研究合作當然歡迎,現在除了研究經費之外,有意無意兼會透露這專利權的估價一定要謹慎。我們想要便宜買進,應該是不太可能了。」



「你的老師,腦筋轉真快呀! 說,你是不是有偷偷洩露些甚麼? 」吳明莉虛張聲勢地質問陳青宇。



「總經理,冤枉啊~!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去攪和?只是,連我都聞到$$,老師們是老江湖了,怎麼可能沒感覺到?!」陳青宇邊回答,腦中邊出現今天會談的景象。



今天,他第一次見識到教授露出狐狸般狡猾一面,很特殊的體驗。但,旁邊少語卻目光銳利的博後研究員黑部棋,卻讓他無法不去注意。那種冷颼颼的感覺,好像被獵豹盯住的羚羊似的。



吳明莉呼了口大氣,將文件推遠離了些,往後靠上在沙發椅背。這個姿勢讓她發現原來秘書一直站在旁邊候著,她招了招手,吩咐秘書準備三杯咖啡過來。看來,這個討論還要再持續一陣子。同時,研發處處長要陳青宇坐近一點,把他紙袋內的文件都倒出來,一一檢視。陳青宇靠在處長身邊,逐張講解。



華燈初上,首都醫院的燈火通明,包括醫師的辦公室。蘇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手上拿著幾張表格,雙眉為蹙,陷入沉思。



今天下午,她聽到首都大學研究所的報名簡章已經公告上網,剛剛終於能回到辦公室,立刻上網下載列印出來。到底要不要報考? 又該報考哪個研究所? 她陷入苦思。就連她身後有人站著,居高臨下端詳著她手上的簡章,也沒能察覺。



咳咳,江鵬宗主任發出了點聲響,吸引蘇鈺的注意力。蘇鈺是個警戒度相當高的人,表面上看來溫婉有禮,事實上就是與人保持距離。對於這種後輩,他可不敢往她的肩膀上拍去,免得嚇到她整個人彈起來。雖然辦公室裡面還有幾個旁人,但都安安靜靜在做自己的事,要是嚇到蘇鈺而引起注意,他們兩人都會很窘。



蘇鈺轉身,啊~! 部主任,八卦中心...(汗)



「主任好! 您是要找我嗎? 有甚麼事呢?」



「沒,沒~沒事,剛好路過。發現妳好像在苦惱啥,就過來湊個熱鬧。看來,是想要進修嗎?」



「嗯,不過只是先看看罷了。還得從長計議。」蘇鈺輕描淡寫地敷衍掉,她心裡清楚,哪是她想要唸研究所就能唸的?!她還是在職身分,想要保有工作又唸書,絕對得要院方同意,給進修假。



唸書不做事? 醫院又不是傻了。得重新簽約,綁相對的服務年限。留在首都醫院,這個全國首屈一指的醫學中心,這種好交易,誰不要? 所以,問題從來不是醫師要不要,而是院方要不要。如果是院方想要栽培,要晉升的「人才」,才有機會簽到這種進修約。如果不是的話,也不需要去唸研究所了。進修完,即使拿到學位,對於不受關愛的傢伙並沒有任何加分的效果。



蘇鈺看著眼前的主任,江鵬宗說得一副路人輕鬆樣,誰不知道,她如果想要進修,他就是第一道關卡?! 她能不能在首都醫院留下來,升上去...,他也握有相當大的生殺大權。



說穿了,江鵬宗給不給蘇鈺去唸研究所,就等於他讓不讓她在首都醫院升上主治醫師。她手上的簡章是個隱諱的問號,他的回答會是怎樣...?



江主任把蘇鈺手上的簡章抽走,自顧自地翻閱,一邊發表評論:



「唉,妳別報啥『醫務管理』啦~! 那個是將來要升主管,要當官的人唸的啦! 妳又沒有背景,唸了只是心酸。」



「『流行病學』可以考慮一下喔~ 我認識那個所裡的某個教授,公衛跟我們醫學比較接近,在臨床也很實用。妳再想想。」



「好的,謝謝主任。如果需要寫推薦函,主任可以幫我嗎? 當然,我會先擬好,您過目後幫我簽個名?!」蘇鈺決定打破江主任的故弄玄虛,順勢出招。



真是個聰明的小妮子,江鵬宗心裡暗驚。來這招? 他給了蘇鈺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,將簡章還給她,轉身,飄然而去。



聰明的小妮子,可惜,也僅擁有自身聰明而已。其它想要在首都醫院立足的重要條件呢,是靠自己絕對生不出來的。這現實的世界,很現實。

流金斜塔-13

海港城,燦爛的夏日近午,藥學館。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黑部棋與他的「老闆」張榮村教授,討論研究進度。

窗外蟬聲陣陣,唧~唧~唧~叫得讓人犯悶,發慌。黑部棋三不五時就走神,魂遊太虛。



張教授檢視著實驗數據,抬頭看著自己得意弟子竟在放空,忍不住出言消遣:

「昨晚你老婆太熱情了嗎?今天怎麼這麼沒元氣?等一下中餐老師帶你去吃鰻魚飯,補一補。」

黑部棋聞言,看了一下張教授,覺得哭笑不得。其實,他只是在思考自己的前途問題...

這幾個月,雖然有好幾間大學開了教職缺,他也都備妥履歷、研究成果,甚至去面試,口頭報告,無奈是增多粥少,至今沒有被任何一間錄取。

即使拿了張教授的推薦函,也勞煩他老人家打了電話過去拜託過,但一到現場,光留學歐美的洋博士就數十個,本土的博士更多,跟所有的人搶一個教職,他哪有勝算?! 沒想到,換另外一間大學,幾乎還是差不多的這群人在搶鳳毛麟角的位置。

他還遇到前幾年畢業的學長,他實在不敢去問對方的近況。像他這樣,老師還給個博後研究員的工作讓他暫時有個收入,已經是備受青睞與照顧了。但,這終非長久之計。他很想早點定下正式工作,開始打拼,甚至可以讓做護理師的老婆脫離苦海,可以辭職休息。

因為家庭因素,黑部棋從小就是個早熟的孩子。他總是在內心計劃,盤算著,怎樣運用自己少少的資源,獲得最佳的成果。他不容許自己踏錯路,小心計算每一步,為了保護他僅有的,珍愛人事物,他相當謹慎籌劃前途。

沒有想到,還是誤判了...退伍後,他選擇繼續進修,想以高學歷爭取更穩定,社經地位更有保障的工作。沒想到苦讀多年,畢業之際卻遇上百業蕭條的起始點。他很優秀,沒錯; 可惜,跟他一樣優秀的,比比皆是。而好的工作,找已經早些年就業的前輩們卡住了,即使他們並沒有現在的他那麼優秀,但生得逢晨,很容易就拿到好值缺。更令人絕望的是,他們還正值盛年,不可能退。

黑部棋想到以前看過的亞馬遜雨林的影片,從高空拍是綠油油綿延不絕,但當改成由下往上拍,只見每棵樹都極盡所能用葉子攫取最多的陽光,底部根本暗無天日,一絲光線也漏不下來。剛從泥土裡鑽出來的幼芽,根本沒幾株能有機會長大...

我,幼芽。教授,巨木。

張榮村當年拿個博士回來,直接當副教授,沒幾篇論文就升了教授,終身職。三十年後的黑部棋,也是博士,卻連個教職都拿不到,即使拿到也是後段大學的位置,過沒幾年就可能倒掉了,屆時還是會淪為喪家之犬,得再度找工作。

黑部棋看著張教授,苦笑。

張榮村當然不知道對方在想甚麼,還想說黑部棋會不會是不喜歡鰻魚飯,卻不知怎麼開口拒絕,又說道:

「我們還是去吃日本料理。不喜歡鰻魚飯,你就點別的。」

「老師您誤會了。我老婆昨天上大夜班,根本沒見到面。我是覺得,這個研究案沒多久就得結束,就停在這邊,很可惜。」

「就這樣停在這邊? 當然不行呀!」

「但是,計畫結束,沒有經費也只能停了呀...,」黑部棋感嘆著:「再來也只能請老師務必將結果發表,這樣我也算對科學有點貢獻。」

「哪可以丟給我做? 你呀,這個要你寫,別想逃掉。我這把老骨頭了,去幫你們年輕人挖錢,比較實際一點。」

張教授往椅背上躺去,順勢深個懶腰。突然又想道甚麼,接著說:

「對了,你明天下午要在喔! GH Pharma的研發處對你那個實驗結果很有興趣,說考慮要進行合作。如果要做新藥開發,這幾年你都脫不了身的啦! 還有,即使你比較想留在學術界,也別嫌棄藥廠銅臭味太重。如果合作得好,也不用自我設限在大學裡,進業界,例如像國際藥廠之類的,你也列入考慮吧!」

黑部棋點頭。現在哪有啥嫌棄不嫌棄,只有「有沒有門道」,讓他可以脫離窮哈哈的學生與博後身份,進階社會專業人士。

張教授低頭檢視著黑部棋實驗數據,他的實驗記錄實在不是蓋的,詳細,精準,鉅細靡遺,無可挑剔。突然,好像想到甚麼似的,開口問道:

「黑部棋,你是姓『黑』,名『部棋』? 還是,姓『黑部』,單名『棋』?!」

黑部棋沒料到老師突然岔題這麼遠,竟然關心到他的名字上了,稍為一愣,有點僵硬地笑著回答:

「老師,這麼多年了,你怎麼突然問起我的名字? 想到有甚麼不對嗎?」

「哪有甚麼對或不對。我本來一直認定你是姓『黑』,那些小朋友不都叫你『小黑』學長嗎? 我剛剛突然想到我在日本的指導教授,他叫『黑部 岸』。誰曉得你是姓黑,還是黑部咧? 想到這個可能,所以問一下。」

「老師你真是連想力豐富。這裡又不是日本。還有,我長得像日本人嗎?」

「日本人又沒有甚麼特別的長相,看臉就看得出來。混血也是有可能的。跟著父親姓的話,也只要一半的血統就行了。」

「老師你的想像力這麼豐富,沒當作家而來當教授,太可惜了。」黑部棋以這句話結束這場討論。

張教授拿出手機預約了學校旁邊的日本料理店,記畫與黑部棋悠閒地午餐,順便討論明天與GH Pharma開會的要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