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然從醫院離職可以免除評鑑的壓迫、教學與研究的壓力，但是以看診為主的診所，即使穿插著心理治療的時段，卻都是得傾聽、分析、回答與講解，相當耗費精神。
每當下班時分，她總感覺到不僅腦汁流盡，喉嚨也嚴重「燒聲」。
小方大師的預測得到了印驗，她與陳至廷的「共夢」狀況愈來愈少，終致兩人可以各作各的夢，擁有獨立的大腦。
但因為無法在夢中相見，他對於在現實中看到她的需求益發強烈，常常要求見面。
但因為她的新工作時段還不固定，加上陳至廷的工作時間更是混亂，兩個人的約會時間異於常人，不僅有午夜場電影、清晨的豆漿燒餅，不分時段的得來速…
其實，只要能夠見著她的面，他就覺得身心安定了。
她是他的鎮定劑、抗鬱劑，她是他的安眠藥…
關於這一點，徐明琦真是哭笑不得。因為，他常常電影看著看著就睡著了，電影結束時她還得負責叫醒他，真是浪費電影票啊!
老家的媽媽當然有打過電話，追問著馬尾男的到底是甚麼身分，她支吾其詞。
還好他們不看流行音樂節目，而家裡的姪女還小，也只看卡通台。不然，被知道長輩知道自己在跟藝人交往的話，她恐怕會被叫回去罵臭頭。
沒辦法，她的長輩們應該只相信律師、老師、醫師、會計師，外加公務員…這些行業吧？這種靠虛無飄渺的創意與人氣吃飯的行業，可信度就像空氣草莓。
話說，「空氣草莓」是啥?她也不知道。
對，對於演藝界，大多數人的觀念就是不知道、無法理解。
就像她的醫療工作，其實也很少人能夠知道真實的狀況，不是毫無概念，就是充滿的不實的想像。
隨著自己的工作時段穩定下來，工作上的事務也開始駕輕就熟之後，徐明琦察覺到自己的焦慮與不安。
因為他的工作常有突發狀況，使兩人的約會中斷、延期，甚至直接取消。雖然理智上她能夠接受，但是，她很不習慣自己的心情因此而忽上忽下，。
從前一個人的日子雖偶有小寂寞，但心情終歸是自己可掌握的。
現在的她就像被綁了條隱形的繩子，既放不下，也走不開，她卻怎樣也找不到繫繩的樁頭。
她想抓，卻握不到，那隻幸福的青鳥，本身也是充滿了不穩定。
他哪裡不穩定?
他對自己的心?
還是他工作環境複雜，誘惑太多?
還是，他的工作看起來無法長久、穩定，充滿變數?
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…，喔，幫別人做分析，她總得頭頭是道，輪到自我分析，她倒是處處打結。
以前想得很輕鬆，留著他在身邊，別結婚就好。
但是，哪知人是感情的動物，相處愈久，用情益深，哪有辦法依然灑脫？
以前的她，哪有這種煩躁與慌亂，不對勁就斬了、閃人了。現在卻是糾葛不己，難以擺脫。
難道，人的年紀愈老，勇氣愈少？擁有愈多，膽子愈小？
終於有一天，兩人皆有空檔可以遠遊。
陳至廷決定開車遠離都市叢林，到海邊放風一下。沿著海岸的公路兜風，雖然能望著湛藍且閃亮的大海，徐明琦卻依然輕鬆不起來。
他看到一個木造觀景台，那裏的視野應該不錯，就把車停下，兩人入內坐著賞景吹海風。
難得的機會可以兩人出遊，他的心情顯得特別愉快，笑著問她說：
「我們甚麼時候來拜見一下雙方父母?」
他本來以為她頂多不好意思推託一下，或者，表示說擔心鄉下老家無法接受他的職業，兩人先去拜訪他家就好…，沒想到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回答：
「我還不確定，你先別想這種事。」
今天出門時就感覺她怪怪的，聽到她這樣的回答，陳至廷這下子確定她絕對有事了。他本以為兩人的感情發展得很順利，難道，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?他想錯了?！
「為什麼…不確定?」他不解。
徐明琦看著遠方的海平面，試圖整理自己的思緒，終於說道:
「我們原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，照常理絕對不會遇到的。想想看，要不是有那種奇怪的夢境把我們牽在一起，我們應該還各自過著原來的生活。」
她低下頭，神情黯然，輕聲說著：
「即使到現在，我還是不能相信，你真的確定自己喜歡我嗎?大家都喜歡年輕、漂亮的女孩子，尤其你們的圈子裡，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多得很，你何必偏要跟我在一起？我不年輕，年紀還比你大，說起外貌，跟漂亮一點也沾不上邊。怎麼想，都覺得沒有道理，自己的魅力超越外在條件？我可沒有那麼天真。」
她繼續講著：
「我在自己的領域過得很好，但是要去站在你旁邊，完全是暴露我的弱點。或許，你現在覺得我很好，但是時間久了，漂亮美眉天天在身邊繞，唉…這簡直是自己找罪受…。」
說了半天，陳至廷終於發現，原來這個女人在「搞自卑」?
會說出這種話，還真的不像她！他心目中的徐明琦，可是聰明自信、伶牙俐齒，渾身散發著光芒的，怎麼現在變成了個黯淡無光的小女人？還會擔心他身邊有漂亮美眉？這樣算是因為在乎他，所以在吃醋嗎?
他笑了起來：「哈，吃醋了?還是，不相信我？」
她抬起頭來，嘆了口氣，緩緩地說道：
「不是不相信你，而是，不相信我自己。我不覺得自己有甚麼魅力，可以打贏別人的青春無敵。尤其是，臉蛋、身材…我還沒有自我感覺良好到喪失現實感！」
他看著她，有點無奈，想了想，只好先這樣說了：
「妳說的，都很合乎常理。但是，不符合我『這裡』。」
他指了指自己的腦子。
陳至廷接著講起了他的過往…
說起外貌，雖然是他的資產之一，竟也是他傷痛的所在。
「傷痛？生得好，長得帥，怎麼會是傷痛？」她著實難以相信。
「不相信吧？我從來不講出來的，以免被人家虧說我『身在福中不知福』。但是，事情常常不像表面上的那樣，我是歷練多了之後，才逐漸體會到這個道理。」
幾乎每個男人都自以為長得帥，他並不例外。爸媽會叫他「小帥哥」，但是弟弟常在旁邊吐槽，叫他千萬別當真。所以，他覺得看自己很順眼，就只是自戀心態作祟罷了。
反正，他就讀的男校裡面，正值青春期的同學們也老愛自誇，彼此又互虧，成天玩鬧，他其實沒有認真看待這件事情。
但是，當他上了大學，身邊開始出現女性同學時，情況轉變了。
人對於同性的外貌，永遠看不準，這件事情必得看異性的反應才正確。
大一時，因為在純男性的環境待慣了，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與女生打交道。他的生活理，唯「二」的女性就是媽媽以及姊姊，與她們的互動經驗並不適用在女同學身上。所以，當時他覺得最安全的方法就是跟男生互動，但與女生保持距離。
然而，隨著時間久了，男女同學之間的界線開始模糊，女同學開始靠近他，坐在他旁邊，主動跟他說話，借他筆記，問他的電話…，後來，言語上的暗示、行動上的示好…陸續出現。有時候，教室窗邊會出現別班的女同學，探頭探腦不知在做甚麼，但是當他一注意到，她們就鳥獸散。直到後來，有一次某學姐約他到外面的角落講話，竟然是對他告白…，他簡直嚇昏了。
蜜蜂蝴蝶滿天飛，使他受寵若「驚」。
他是真的被嚇到，常常不知該如何是好。男生宿舍裡的同學與學長看到他這麼吃香，常熱心地對他勤加開導，傳授「教戰守則」，更有的人叫他乾脆全部打包回來，吃不下的就轉給他們。
不過，女人難道是食物？不吃還能打包？！他真懷疑。
聯誼的時候，班上男生都很有默契地不叫他。事後他發現別人怎麼有去，而他卻不知道時，他們就說他已經有太多愛慕者，不用去湊熱鬧。事實上，大家都有共識，如果讓他去了，別人還混甚麼？
就在那時，他開始明白，原來男人之間的友誼，有時也是充滿了算計的。
青春美好，又有這麼多鶯鶯燕燕在身邊，最後，他終於克服了羞澀，嘗試與班上某一個「很有緣份」的女生交往。兩個人在一起，也有過一段甜蜜的熱戀時光，在那感情順利的當下，他真的很感謝上天對他格外眷顧。
就在某一天，他與同學打完球，他一個人坐在教學大樓外邊的牆角休息、放空。這時，建築物裡面有人走到一樓的窗邊講話，他正想閉目小寐，根本不想理會…
但是，隨著那兩人談話的進展，他愈聽愈覺得其中一個聲音很熟悉，似乎是女友的聲音。他注意聆聽之後，辨認出原來是女友正在與另一個女生談論著他。
那個女生表示羨慕自己的女友能與他交往，他被她擄獲之後，很多女同學都好傷心呢！聽到這話時，他覺得有點歉然，畢竟，他只有一個人，又不能切塊分享。
沒想到，這時女友卻說起，當初她為了要與他交往，費了很多心力製造機會，能夠成功是因為她的努力。別人哪有她的努力多，說甚麼羨慕她的幸運？！
甚麼？！努力，成功…
原來，他一直以為的「緣分」，是人為製造出來的…
聽到這裡，他震驚極了，連大氣都不敢喘，將自己的背緊貼在牆上，兩腿也不敢動，以免在他頭上說話的兩人發現自己。
女友接著講到當初她之所以用盡心力，卻又不著痕跡的策略去接近他，就是因著他的外貌足堪炫耀，帶他出去可以瞬間完敗其他女生。
霎時間，他恍然大悟為何兩人交往期間，她經常挑剔他的穿著，要求他改變造型，必要時，拉他逛街，買衣服，換眼鏡…
她與自己交往的真正目的…不是為了「他」，而是為了一個「體面的男友」…
再下來，女友似乎話匣子開了，滔滔不絕地抱怨著他只有個外殼還好看，實則個性呆板、無趣，不懂得體貼，不會說好聽的話…總之，就是「中看不重用」，要對方不必羨慕…
兩人相處時濃情密意，他以為這就是一切。但，無意間卻聽到了對方真實的心聲…
原來，他以為的「一切」，原來只是「楚門的世界」？
他差點想站起身來，抓住女友的領口，問問她對自己倒底有沒有真心?
但是，他沒有這樣做。
直到最後他都靜靜地坐著，坐到天都黑了，他才慢慢站起來，轉搭了好幾班車，回家。
徐明琦聽到這段故事，光想像就心裡疼到難受，何況他是當事人，不知道有多受傷，多痛…她不禁伸出雙臂，將他擁入懷中。
他輕輕的嘆息著…
當時，如果能有這樣一個擁抱，那該有多好？
「你後來有去跟她對質嗎？」徐明琦問。
陳至廷淒楚的笑著，說道：
「我躲在自己房間裡，想了很久很久。去問？還是，不問？掙扎了好幾天沒回學校上課，最後，我的結論是，真心是不能問的。」
他吸了一口氣，望向遠方的天空，接著說：
「真心是說不來的，真心更是拿不出來的。心，真不真，只能看那人對自己所做的。而且，無意中顯露的，更接近真實。明知道去問，只是逼對方說謊的話，那麼，又何必問？」
所以，他決定不問，也不多說，就分手了。
看著女友哭鬧不休，堅稱他一定另結新歡、劈腿…才會要跟她分手。班上的女生議論紛紛，但是，去澄清又有何意義?
他選擇沉默，讓時間去顯明真相。
徐明琦一邊撫摸著他的臉頰，一邊說道：
「你就這樣放過她？換成其他人，或許會想要報復呢！」
她看過太多人因為曾被愛人背叛，變得憤世嫉俗，後來甚至變成了加害者、背叛者…，而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呢？
「我不是甚麼聖人，我當然也有想過要報復。例如，假意繼續與她交往，把她哄騙上床，玩弄幾次之後，我就搞劈腿，或是直接拋棄她…甚麼壞點子，我其實都想過。」
當年，那個初嘗愛情甜蜜卻瞬間掉落深淵的純情小男人，獨自承受著成人世界排山倒海而來的險惡，正處在內心紛亂又不知該如何抉擇之際…
「我所想過的每一件報復方式，即使最後出了氣，把對方弄到很慘，但是，我都不會因此感到快樂。當發現這個事實時，我問自己這些是在幹甚麼？做盡傷人又不利己的事情，倒不如直接對自己好。」
「既然知道對方沒有真心，我就收回自己的感情，不要再做無謂的付出就好了。這樣，最輕鬆。要是為了報復，還得勉強自己去與她周旋，甚至去上床？我可不想折磨自己。」
聽他這樣說，她竊笑著說：
「男人不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？又血氣方剛的，我才不覺得你真的認為那叫『折磨』~」
「喔？這樣嗎?」他抬抬眉毛，笑道：「妳要是願意『折磨』我的話，立刻奉陪！」
他被狠狠的K了一記粉拳。
「實在是…妳這女人，我說實話也被打！我可告訴妳，男人也有挑食的時候。只想利用自己的女人，我還吃不下去呢！更何況，她想算計，她就自己去算計吧！她不怕累，我可是想到就累。最重要的是，我不想要因為她，而把自己變成連我自己都討厭的那種人。」
他抱著她，在她耳邊低語著：
「我沒有報復而放過她，其實是，為了要放過我自己。」
後來，前女友發動全班女生孤立他，還在各系之間散播他的負面傳言，而且只要有人對他有意，就會被她強力勸退。然而，除了兩人遇到彼此，相對無語的尷尬之外，他後續的大學生活到因此過得挺清幽的。
因為難以分辨真心，也不敢再輕易相信，他直到考上研究所，換了學校，也擁有了全新的同學，才重新燃起對感情的渴望。
「以前跟妳說過，我還蠻喜歡碩士班上一個貌似清純的女同學吧？」他問道，不確定她是否還記得。
她點點頭，用兩隻手各點了一下兩邊肩膀，再於自己頭頂合掌。那個，她不想多說的東西…
嗯，她記得。
他點點頭，說道：
「就是那個女生。大學時是被女人算計，研究所時，又被外表所蒙騙…我真的覺得自己超級愚蠢、笨蛋…，百思不解…。」
整個服役期間，他的身體被操得很徹底，腦袋空空。晚上還沒睡著時，他繼續思索著那些問題…
「事後想想在部隊那段時間，我很像在修行。反正，按表操課，該吃就吃，該睡就睡，沒有多餘的人事物…要不是後來接到了退伍令，再讓我修行個十幾二十年的，搞不好我就『開悟』了。」
噗~開悟…！她忍不住笑道腰都彎了，等氣終於順了一點，邊笑邊問道：
「那請問大師，你有悟出了甚麼道理啊？」
他幫她拍著背，幫她順順氣，頗為嚴肅地說道：
「我悟到的是—你不可能平白得了利益，卻不需因此而遭罪。」
(聲明:本書內容除精神醫療相關知識為真，其餘人物及情節皆為小說創作。請尊重版權，轉寄請註明出處與作者姓名，切勿截取或以私人名義發布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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