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27日 星期一

流金斜塔-1

陽光亮麗的週六中午,蘇鈺,首都醫院內科fellow(臨床研究醫師),卻還無法從昨夜值班的混亂中脫身。

這幾年因為醫療崩壞愈來愈明顯,即使首都醫院是國內醫學中心龍頭,繁重但無前途無亮的內科系也招不到足夠的新血。住院醫師一屆比一屆少,病房值班日數排得愈來愈緊,長期過勞是四大科(內外婦兒)揮之不去的夢靨。


以往的前輩只要熬到fellow階級,即可揮別住院醫師階段的繁重值班,得以專心做些臨床研究,爭取主治醫師職缺。然而,蘇鈺雖然已在上個月卸下總醫師(住院總醫師的簡稱)的職務,因為人手不足,她還是得下來輪班。雖然值的是總醫師班,相較於資淺的住院醫師班輕鬆些,但是病人狀況愈來愈複雜,地雷一堆,每每住院醫師搞不定的狀況,她就得奔赴救火。


蘇鈺在病房還沒有指導完第一線值班的後被,手機又繼續前夜的奪命連環call...,急診室討床位,加護病房因滿床又得收個重症,得把相對穩的送出,要她判科找床位…,這一切還沒搞定,剛掛上護理站的電話,她的手機又響了…

「學姊,我…這個病人我endo (endotracheal tube簡稱,氣管內管) on 不上啊,試了好多次,血氧一直掉!」

「好啦!我去救你。你先把病人姿勢擺正確,Embu(甦醒球)壓好…,真的不行的話,要不要先叫麻醉科過來一下?」

這類的狀況,每天不知發生多少次。即使說她未來這一年應該要做研究生論文,但她哪有清閒下來的時刻?這清閒又能維持多久不被打斷,讓她可以好好找文獻、構思方向與研究題目呢?

下午一點多,蘇鈺終於把前晚所有值班的狀況處理好,終於也跟今天值班的總醫師交班完畢。回到辦公室,她攤在椅子上,閉著眼睛沉澱三分鐘,深吸一口氣,硬逼著自己睜開眼睛,伸手啟動電腦。

蘇鈺盯著螢幕在學術期刊網頁上找paper (醫院中泛指醫學論文),準備下週帶實習醫學生做Journal reading (期刊閱讀)。這本來也不是她的工作,但是某個總醫師前日突然流產,一堆任務丟出來,她被分到這項已經算相對輕鬆的差事了。

輸入關鍵字後,搜尋結果竟然跑出上萬篇。蘇鈺不禁苦笑了起來,這可不是「人」看得完的份量。再限制一下年份好了,超過五年的研究常會被嫌不夠update。科學研究的保鮮期可真短,蘇鈺內心感慨。

為了節省時間,她瀏覽到有趣的題目才點進去看摘要,摘要內容還頗合題的話,才能下載全文。列印出來幾篇之後,她捨棄電腦,以紙本進行下一步挑選,要論文長度剛好,難易適中,具有臨床教學價值…,比上市場的婆婆媽媽還挑剔。

幾經翻來撿去,某篇去年底才刊出的新鮮貨色最終出線了。當蘇鈺她將決定要讀的paper題目、作者、期刊名字…這些資料寄出給這一梯的實習醫學生之後,她緊繃的腦袋終於可以放鬆了。

神經一鬆,飢餓的訊號立即佔領了蘇鈺的知覺。她拿出手機一瞧,喔,已經下午三點了。難怪…

算起來她從昨天半夜囫圇吞下的那個三角飯糰開始到現在,她就沒有進過任何飲食了。那個飯糰是甚麼口味啊?直接從醫院內超商的冷藏櫃抓出來,因為沒有時間去微波,邊付帳邊開吃還邊走著...生硬的飯粒吃來有粉粉的口感,其他的,就想不起來了。

徹底略過了早餐,這個時間應該午餐也供應結束了,該去哪裡覓食好?

啊…蘇鈺好想有條哆啦A夢的許願桌巾,想吃甚麼就立刻變出來。不過,現在的她連要吃甚麼,都想不出來。肚子空空,腦袋也空空。

呼,不管了,先出去就是了,已經有幾天沒有出過醫院大門,呼吸過戶外的空氣? 蘇鈺推開桌子,從辦公椅上跳起來,她決定離開醫院到附近走走先,看到甚麼就吃甚麼吧!

十五分鐘之後,她在醫院三條街外的便利商店裡面打轉,挑來撿去,東西拿起來看看又放下,難以決定。最後她只要了杯現煮咖啡,閒坐於玻璃落地窗旁的高腳椅。

突來的午後陣雨讓行人匆忙奔逃著,馬路上車輛急駛而過,噴濺起的水花反射著漸弱的陽光。

不管是人還是車,都好匆忙,他們要趕去哪裡?去見重要的人,還是趕辦重要的事?

這時刻的蘇鈺,暫離了工作,還有著一天多奢侈的周末假期。她應該要感覺很輕鬆啊!但是,此刻深沉的寂寞卻湧上心頭。

周遭的人好多,車聲、雨聲、談話聲,熱鬧極了。但是,她赫然驚覺這一切與自己毫無關聯。她只是她自己,一個人,一座孤島。

她終於輕鬆了,但是再來要做甚麼?

她終於有空閒了,但能與誰誰共度?

蘇鈺向來不是個耽溺於情緒的人,她掏出手機翻看著聯絡簿,想為自己的寂寞解套。同學朋友已婚的,別去吵人家...點頭之交或是工作上的同事,少去裝熱絡...手指滑著滑著,滑過大半聯絡名單,她的指尖突然急煞,停在一個名字上面。

陳青宇,大學社團學弟,藥學系、藥研碩士,目前在國際藥廠工作。畢業後就沒見過了,直到去年初兩人才在FB上重逢。此後每隔一兩個月他就約她聚餐聊天,是個親切溫暖的後輩。

重點是,他就住在首都醫院附近,就在這間便利商店所處的大樓裡!如果陳青宇在家的話,這不就有現成的校友會了嗎?

手機響了好幾聲,學弟還是沒有接,難不成是忙嗎?這樣突然打電話,會不會太唐突了?蘇鈺正想要切斷電話時,線路接通了,卻傳出疑似手機掉落的撞擊聲...

「喂?蘇鈺學姊?」這是陳青宇的聲音。

聽起來,他已經把手機撿起來了,還能通話,手機沒壞。

「嗯,學弟呀,你在家嗎?」

「我?在家啊! 怎麼突然這樣問。難不成你在我家門口?」

「也差不多了,我在你家樓下的便利商店喝咖啡。不過,下雨了,我沒帶傘。」

蘇鈺瞄到旁邊的貨架上有平價的輕便雨傘,即使真的沒帶傘,花點小錢就能應急的,她這理由好牽強。

分明就是--不,想,回,家!!

「啊,下雨啦?我沒出門都不知道。不過午後陣雨應該下不久,妳上來坐一下,或許它就停了。」

不是下來一起喝咖啡聊是非,而是,把人叫去家裡坐? 嗯...這樣的反應與蘇鈺原先的設定...

當蘇鈺出了電梯,找到他交待的門牌,只見大門微啟,而她推門而入時,主人沒有出來迎接。陳青宇還席地而坐,正對著和式桌上的筆電猛打字,剛剛摔著卻沒壞掉的手機擱在腿邊的地板上。

他頭都沒抬,僅出聲招呼蘇鈺:「我這簡報有時間限制,我先搞定它。學姊妳自己隨便坐喔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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