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2月23日 星期三

流金斜塔-54

高名峻感覺自己病了。

在巨大的壓力之後,突然解除武裝的後遺症,竟然是意想不到的虛脫無力。從醫以來多年的操勞都沒讓他掛過病號,而這次與議長的談判就直接讓他破功。

頭重腳輕啊,他勉強撐著看完幾個住院病人,交代住院醫師之後,填了張假單就回家。還好剛升上主治,人氣尚低,病人少又不再需要值一線班,正好能回家躺著病。

真該摸兩顆退燒藥帶回來用,高名峻有點懊悔。漲痛的頭腦夾雜著嚴重的昏沉,高名峻躺在床上卻像在雲端裡漂浮,時空感喪失。迷濛之間,隱約間竟然出現人聲。




「說過幾次了? 不能這樣做。教也教不懂,很愛自做主張! 」

「一女中的? 就這程度,連菜都撿不好,笑死人了。」



「怎樣啊? 不能說的啊? 一講就垮一張臉! 難怪不得人疼。」

「我們阿峻就是太有責任感才娶妳,不然以他的條件,進醫院之後會有多少人上門提親,哪需要這麼委屈跟妳過!」

「走開啦,礙事!」

高名峻混沌的腦袋還是辨認得出這聲音的,是他的母親。她真的是一個好媽媽,即使犯了大錯也還是溫柔照拂著他,她的聲音竟然也能傳達尖酸苛薄?!


恍惚間,房門打開,透了點光進來,腳步聲走近,床側略微一沉。從兩小無猜到現在相處十幾年了,不用言語,高名峻從氣息就能辨認出,是妻子。

她在隱隱啜泣著,壓抑著不哭出聲響,但快要接不上氣的抽鼻聲,像利刃一樣割著高名峻的心。這麼難過? 難道剛剛母親斥責的對象,竟然是妻子?!

不是吧,不是情同母女的婆媳關係嗎? 不是幸福美滿嗎? 到底是甚麼事情搞錯了?! 高名峻很想伸出手去拉她,想問個清楚,但是手沉如千斤重,迷迷糊糊地意識斷了線。

再醒來,已經流了滿身汗,衣服半濕。他摸黑起身,連忙抓了床頭的鬧鐘來看,已經半夜時分,而妻子在身邊熟睡著。

過了午晚兩餐都沒有人來叫喚他?! 爸媽沒有進他們房間,不知道他已經回家,當他今天又值班沒回是可能的。但妻子就睡在身邊,她是何時發現自己已經在家? 為何沒有任何反應? 沒喚他問怎麼了,沒想到他是生病了嗎? 也沒要他起來吃飯盥洗? 就好像把他當成個枕頭似的,擱著就是了。

充滿困惑的高名峻,輕手輕腳地爬起床來,跨過打地鋪睡得橫七豎八的兩個小鬼頭,去了浴室洗了個戰鬥澡。步出陽台吹風抽菸,他反覆思量著昏沉時分所聽到的是「夢境」? 還是,令人毛骨悚然的「現實」?

出乎他的意料,天亮後,甚至往後幾天的家庭互動一如往常。母親一樣和藹,妻子一樣淡然,孩子們一樣鬥嘴,連晨光中的灰塵也飄著一樣的節奏。就彷彿,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過。

吳明莉因為被大大地幫了一回,人情欠大了,從此變成了高名峻的活動情緒紓壓站。如果做不到有進無出,守口如瓶,她也永遠別在首都醫院混了。以至於,不得不幫忙參詳高名峻心中這個謎團。

吳明莉聽完,沉吟許久,這才發話了:

「高醫師,你知道可以申請眷舍了嗎?」

「妳是要我搬出來? 妳這是說,我媽真的有問題?!」

「我是說,你的兩個小孩都大了,需要自己的房間吧? 晚上起來上廁所,還要跨過他們? 這簡直是...」

「我跟你說,我跟我女兒住的,都比你這個大醫院的主治醫師好太多了。」

「妳還是沒有告訴我,那到底是夢,還是?」

「嘿,我上次幫梁醫師跑過流程,還算熟。你先去拿個表格填一填,沒時間的話,後面我幫你跑。總務室的侯先生我也有交情,請他幫你以速件處理。」

「最近外科主任買房子要退宿了,他的宿舍狀況聽說保持得最好,直接指定要那間好了!」

為什麼吳明莉怎樣都不肯正面回答,總是顧左右而言他? 本以為女人才了解女人,所以才找她問,怎麼還是在打啞謎?!

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,看起來很柔弱,但卻很頑強,總是愛哭,問她卻又不直講,猜不對就會生氣。但是,妻子很少生氣啊! 她只是愈來愈淡,淡到看不出喜怒哀樂了。

高名峻回想著... 曾經,她是那樣意氣風發啊! 

穿著第一女中的制服,洋溢著青春氣息,如此地耀眼迷人,讓他第一眼就深深愛上了她,無法自拔。要不是在大學放榜之際,她發現自己懷孕了,寧可休學不唸,堅持生下孩子的話,她現在會是怎樣的人物呢? 

不管再怎麼不濟,至少不會像個活死人吧? 


是誰把她變成這樣子的?! 

高名峻愈反省愈害怕,因為這些年來自己忙於學業,住院醫師訓練與爭取升遷,將妻子遠遠冷落,丟在家庭裡面對育兒與家務的人,可不是別人。

妻子怨恨的難道只有表裡不一的婆婆? 沒有那個誤她青春的,自私的丈夫?!

長子滿月時,高名峻問她說要取何名,她只是說道:「怨」。他以為是「願」字,還興沖沖地算了筆劃就去登記了。

這領悟太晚,晚了十幾年。高名峻更沒想到十幾年後,頂著這名字的長子也發現了。

女人真是小心眼的動物,一不小心,就負她一輩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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