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9月3日 星期日

流金斜塔--110

即使讓蘇鈺辦了出院,羅步凡還是頗為擔心她 -- 心理治療了那麼久都挖不出的秘密,因為突發的解離與催眠,竟然浮出意識。雖然他已經積極地正向引導,但他實在沒有把握當蘇鈺與家人開始互動,後續會往哪裡發展? 

深愛卻是加害者的父親,想愛但偏心又冷淡的母親,坐享所有卻又善良到難以妒忌的弟弟 -- 蘇鈺能靠自己解開這道家庭難題? 或是,無法再以壓抑來逃避,反而被清醒地折磨著?

羅步凡陷入了迷茫難解的夢境,他想抓住蘇鈺問她的近況,但總在各種場景中切換著分崩離析的情節,眼看著她出現又消失,就是無法靠近。

他苦惱著,而遠方傳來叮鈴!叮鈴!!叮鈴~鈴!!! 愈來愈近噪聲大作的手機聲響,吵得他下意識張開眼睛,映入眼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。

窗外天色微亮,羅步凡稍微回神,發現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 -- 原來剛剛的都是夢! 他伸手摸索著,探到壓在枕下的手機,連來電者都懶得確認就解鎖接聽。八成是打錯電話的,他可沒有值班啊~ 即使是病房或急診VIP,都不至於會這樣大清早擾人...

「這裡是OO安養院。您是OOO的家屬,羅步凡先生嗎? 」

羅步凡剛睡醒濃濁的嗓音回應著「是」,心想著好久沒有聽到那人的名字。除了每三個月被通知前去結算費用,他和她之間哪有任何關聯? 上個月才去繳過錢,現在還找他幹嘛呢? 要送住院,就直接送吧! 難道出現額外的花費,得要找他付帳單?!

「是這樣的,照護員剛剛要做早餐灌食,發現 OOO 身體冰冷。護士確認發現,她已經沒有心跳,也量不到血壓。因為你們家屬已經簽過 DNR (放棄急救),所以還沒打電話叫救護車送醫。」

對方劈哩啪啦急促地講了一大段話,終於講到重點:

「請問,家屬後續打算如何處理?!」

什麼?! 羅步凡聽著聽著就赫然清醒,急忙坐起身來。這意思是--她死了?! 十年前的自殺,今天「終於」死成了?

「她死了? 」然後呢,這個羅步凡曾設想過無數次的問題,但因為她依然頑強地「活著」,他總是放棄這種無謂的思考。突然間,設想變成了事實,他反而沒有現成的答案。

「你們先不要移動她,保留好現場,OK?! 我儘快趕到。」

羅步凡畢竟是在醫師訓練下養成的,決定還是相當明快。他邊講著手機,同時著裝完成,將鑰匙塞進上衣口袋,交代完安養院之後,就撥打手機吵醒自家的總醫師,找人帶診,還有幫他請假。

「啊~ (哈欠) 羅醫師?! 」

「抱歉,這麼早吵你。實在不得已,我老婆死了,今天無法去醫院了,幫我請喪假,拜託了~」

這下子換總醫師被嚇醒了,手機差點掉到床下--

「您不是單身未婚嗎?!」

「今天起,恢復單身了。沒有意外的話。」

羅步凡丟下這句話,掛斷電話,專心開車駛向高速公路。沿途的風景單調無聊,他靠著反射握著方向盤,腦海已陷入十年前的回憶...

當年的實習醫生是想狗一樣的存在,有著無窮無盡的雜務與報告要準備,總是過勞到隨時會陷入昏睡,卻是教授與總醫師最愛的對象。聚少離多的女友抱怨地愈來愈強烈,不安感愈來愈嚴重,難得的約會幾乎都以爭吵結尾。

「我才不相信! 真的那麼忙,忙到回我個電話都不行? 你跟護士搞上了吧?

最好是...羅步凡的白眼都要翻到後腦勺了。現在的他,只要靜坐不動超過三十秒,立刻能陷入沉睡。這種狀態,還能劈腿? 把妹?! 哪個男人還可以的,請趕快找出來,他真想見識一下。

同樣的事情他已經解釋到累了。說真的,連她這個女友的存在,對他都要喪失意義了 -- 無法理解,也不想試圖理解,即使知道也拒絕體諒,更遑論配合...

「你不愛我了! 」她指控著。

愛?! 在過勞到連飢餓都無感之際,甚麼是愛? 他活像個喪屍,靈魂離體到虛無縹緲,說到愛,他還真想問自己,當年怎會煞到她? 而,那些年的甜蜜熱戀去了哪裡?!

「隨便妳說了,我不想吵。大不了分手,妳決定。」

他丟下這句話,留下冷到結油的薯條與沒氣的可樂,離開了實習醫院附近的速食店,恍神地走回宿舍倒頭大睡。那是他難得無事的週末,就一路睡到週日傍晚,直到舍監前來敲門。

「電話是壞了? 連手機也沒電嗎?!」舍監氣急敗壞,說有人在鬧醫院急診室,還說要找媒體記者來,搞到院方高層出來關切。

她那天晚上寫了遺書,燒炭自殺了。因為炭火不夠,門窗又封得不夠緊,一氧化碳只毒死了她養的楓葉鼠。但因為還是慢了些才被發現,她即使經過急救,終究因缺氧造成的腦病變,成了植物人。

她的父母看了遺書,認定是他導致的,說什麼都要他負責。他的寡母是個老實人,壓著兒子去陪罪,說什麼條件都會同意。於是,他被迫「娶」她,負責她往後的一切。


植物人怎麼辦結婚? 她的父母便叫她的妹妹假冒,跟他去戶政事務所辦結婚登記,他至此就有了「名義」上的太太,比「冥婚」還扯的婚姻。

因為法律上她還是個活人,因為身分證配偶欄填了她的名字,他無法再愛任何女人,怕發展下去不能給對方名分。他的「岳父母」用這種方式懲罰他,為他們的女兒討公道,而他的母親竟然哭著默許,氣得他放棄原本有興趣的外科,改選精神科 -- 那裏適合窩著守著自己的闇黑的秘密。

然而,這麼多年下來,他對精神科愈來愈有興趣,心理治療意外地變成了他的救贖。他常常搞不清楚,是他在治療病人呢? 還是透過治療病人,在治療他自己?

對於這個「老婆」,羅步凡從震驚、抱歉、自責,到前些年的怨恨,演變到近來的無感,是他能做到的最佳調適了。律師朋友建議,他大可訴請離婚,或是舉證「婚姻無效」,只要繼續付安養院的費用,道義上就過得去了。而他就能談戀愛,結婚,擁有自己的家庭。

「沒關係啦,就這樣子吧!」

羅步凡乾掉手裡那杯威士忌在深夜的酒吧裡,他勸蕾絲邊的女同志友人跟他再喝一杯。那夜,哥兒們兩人都不想回家。

羅步凡是相當欣賞蘇鈺的,但只能克制著自己的欽慕之心。為了想追蘇鈺,去訴諸法律辦離婚? 給蘇鈺知道之後,會怎麼想? 那種道德上的觀感,應該很差吧? 以那對「岳父母」的行為模式,恐怕會去鬧蘇鈺吧? 唉,他不想牽連到無辜的外人。

然而,「她」死了,自己先死的,婚姻關係自動消滅,不是誰拋棄了誰,誰對不起誰。十年了,本以為是無期徒刑的,原來是長達十年的有期徒刑,羅步凡感覺自己的心境瞬間轉變,他被永久釋放了 -- 這自由的感覺,呵,還頗不習慣呢!

停好了車,羅步凡快步走進安養院,直接往病室走去。護理長見到他的身影,從櫃檯區小跑步追上,急切地講著:

「羅先生,抱歉,應該稱呼您為羅醫師! 我們發現時,她已經全身冰冷了,真的不知道是甚麼時候沒氣的...」

「我沒有怪你們。」

但是,當羅步凡在房間門口,竟看到名義上的「岳母」趴在遺體上嚶嚶哭泣,「岳父」鐵青著臉站在床旁。這可出乎他的意料!

護理長看到羅步凡突然止步,連忙解釋說:

「我們順便通知的,想說她娘家比較近...在你到場之前,或許...」

羅步凡輕嘆了口氣,搖了搖手請護理長不用再講了。他走到了床前,掀開白床單,低頭看著他名義上的「老婆」。她的臉色蒼白到透著灰,乾裂微張的唇,長期插著的鼻胃管,變形到與記憶完全不符的輪廓。這人到底是誰?! 他必須大清早老遠地跑來處理,實在太過可笑...

他伸手探向她的頸項,果真已然冰涼,探不到脈搏,拉起她的手臂褪下衣袖,尚未出現屍斑。以植物人狀態臥床十年了,關節早已僵硬攣縮,無法判斷屍僵與否。

的確,是死了,終於死透了。羅步凡覺得自己不能算「家屬」,而是來驗屍的。

她的母親哭喪著臉站起,抓扯羅步凡的衣服,罵著:

「我女兒為你死了! 她的人生都毀在你的手上~! 她死了,我也不會原諒你的! 我的女兒啊~」

她的父親走過來,沒想拉開他們,只是高聲吼道:

「你這個殺人兇手! 她好好一個人就被你給弄死了!」他順勢揮手過來,一巴掌打向羅步凡的臉頰。

羅步凡手臂一抬,擋住那一掌,對方沒想到他竟會出手防衛,有點驚訝。她母親嚇到忘記哭泣而鬆開手,羅步凡便順勢推開。

已經被道德綁架長達十年,羅步凡不再是當年青澀的實習醫師,任人擺佈。他盯著她的父母,那對惡狠狠指控他的夫妻,發現這十年過去,他們也老了,但那霸道與自我,凡是怪罪他人的思考模式,從未改變過。難怪了,教養出來的女兒也是一樣,不順她的意就寧可玉石俱焚,拿自己的去控訴他人。

「殺人? 請問,我有叫她死嗎? 誰買的木炭,誰起的火? 都是她自己做的! 從來都沒有跟我商量過,我要負甚麼責任? 她連自己的寵物都沒有先送人,要牠陪葬,她才是最狠心的兇手吧?!」

「你~! 這樣還配當醫生嗎? 還做精神科,心理醫師咧~! 薄情寡義到這樣,我一定要找記者把這一切都抖出來,讓你在首都醫院難以立足!」

她的父親出言威脅著,但不敢再出手。羅步凡這些年來的臨床歷練,讓他即使脫下白袍,還是難掩威嚴感。當年的混小子竟然也脫胎換骨了?

「沒關係,儘量去找。反正,我也想讓記者知道,是誰叫唆女兒去偽裝登記? 是誰為了轉移醫藥費用,偽造婚姻事實?」

羅步凡這句話,讓對方倆無言以對。

「以法律上,我還是第一順位的監護人,後事我處理。就請安養院找人相驗,請葬儀社迅速火化,樹葬。」

「怎麼可以這麼潦草?! 你想這樣就敷衍掉,我不准!」她的母親抗議。

「那好,那後事妳辦,你們家全權處理。誰決定的,誰付錢。」羅步凡轉身要走,交代護理長說她家要處理,不用再找他了。

她的父母一聽,急了,這筆喪葬費花下來可是會傷到自己的老本的! 兩人商量幾句之後,立刻改口要給羅步凡處理。

「我們唯一要的,就是要讓她牌位進你們家的祠堂,把她的名字寫進你家的族譜裡。」變成了語氣柔軟的哀求。

羅步凡輕聲地哼了一口氣,拒絕了-- 「我家沒有祠堂,更沒有族譜。」

「那她將來誰拜呢? 變成孤魂野鬼嗎?! 怎麼可以~~」她的母親快要哭出來了。

「誰拜? 不知道。我不見得會結婚,也就不會有小孩,正好斷了香火。有牌位? 進族譜? 保障了甚麼? 活著都不好好活了,有差死後的幾柱香?」

其實,羅步凡最後的結論是恨她的。因愛得不到,就拿死來攻擊的女人,甚為可恨。

「我可憐的女兒啊,她做鬼也要來找你算帳!」她母親哭喊著。

來啊,羅步凡心想著。這十年來的怨恨與怒氣,敢來的話,絕對要拿桃花劍劈得她魂飛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,別再轉世害人了。

突然間,有人拍著他的肩膀。他轉身一看,原來是剛才的護理長。她遞給他一本小冊,說道:

「這是地藏經,拿回去唸七遍,迴向給她吧~! 冤家宜解不宜結啊! 互不相欠,未來世才不會再相見。」

陽光照耀著護理長的頭髮,彷彿一道光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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