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9月14日 星期四

流金斜塔--111

看顧病人其實很耗體力,加上陪病床難睡,高太太在連日操勞後已顯疲態。雖然她強撐著精神,但都老夫老妻了,高名峻看得很清楚,心想著該讓她回家休息。畢竟,自家和待在醫院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。回到家,才算真的放鬆; 在醫院,就是備戰狀態。

可是, 以妻子的忍耐性格,直言要她回家休息的話,她恐怕會否認並嚴詞拒絕。所以... 他還是得想個名目哪~

「我說啊,髒衣服就先拿回去洗吧?」高明峻若無其事地提起。

妻子沒有回話,只是用擔心的眼神看著他。看來她是認同衣服不能堆著不洗,但疑慮就是他的身體。

高名峻連忙說:「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,等他們今天查房的時候,我還想說要出院呢!」

高太太略為思索了幾秒,點了點頭,收拾好要帶回去的物件就離開了。

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,她對他就不太說話,不是故意賭氣,也不是冷戰,而是長久下來養成的習慣。以前也有過壓抑太久,因情緒崩潰而對他怒吼的時候,但他總是油滑地敷衍了過去。氣中帶淚地卻每拳打進棉花堆裡,船過水無痕,任何言語都無法取得真正的溝通,她只好陷入下一段沉默。

高名峻是不愛她了嗎? 怎麼會呢,他可以對天發誓,即使歲月流逝,在他的心裡,她依然如初見時那般美麗。如果她有那麼一絲憔悴,也是因為他太過虧待。或許是因為犧牲忍讓看不到盡頭,而期望總是落空?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,太多太多了,但先前老是想著將來會彌補她的。於是,日復一日,他慣性地忙碌,下意識地逃避著思考這個問題。兩人竟因此而漸行漸遠,雖然那並非他真心所願。

日子本應是那樣過下去的,。即使最後徒留遺憾。畢竟凡人傾向安於現狀,改變具有風險,而且傷神。除非,出現了不得不的「契機」-- 對高明駿來說,這次溺水的瀕死經驗就是了。

原來,只是撿個手機也可以要人命。一瞬之間就能天人永隔,能讓原本的「將來」赫然變成「永別」,讓自己的照片高掛靈堂。而他對妻子的虧欠,只能打成呆帳,說聲「來世再還」?

高明駿打了個哆嗦,他才不要這樣咧 ~ 況且,他向來知錯能改,而且不畏懼風險。於是,他拿出高願幫他重辦的手機,在通訊錄裡東翻西找,選定後撥了第一通電話。接到來電者的語氣,似乎是欣喜若狂。

高太太原本覺得自己不累, 但在把衣服丟進洗衣機後,難以抵抗的睏倦感突然襲捲而來,想說先在客廳沙發小憩一下。誰知竟沉沉睡去,甦醒之時業已黃昏。她連忙把洗好烘乾的衣服收折起來,又想到兒子從昨天起就下落不明,電話一打才知道,他竟然要從醫院離職了?! 而且,現在人就在外地,忙著探勘新的工作地點!

「真是太亂來了! 怎麼沒跟你爸先商量再做決定?」

「嘿,老爸沒說嗎? 是他叫我離職的耶!」高願覺得自己被罵得莫名其妙。

高太太實在想不透這對父子在搞什麼鬼,看來唯有回醫院去找丈夫問個究竟一途。但當她推開病房大門之際,出乎意料聽到房裡有交談聲傳來。這可是單人房,難不成有訪客?

她從門縫裡看去,先看到高名峻盤腿坐在病床上,而來人有兩位,年長的男士西裝革履坐在陪客床上,他身旁站著一名看似貼身秘書的年輕女性。 談話氣氛似乎已接近尾聲,隱約只能聽到「拜託了」、「校長」等等的字眼。直到來人起身要告辭,她才推門走進,假裝是剛好回到的樣子。

「唉呀,這位就是夫人嗎? 真是美人哪~!」年長的男士見到高太太就眼神一亮,想來是肺腑之言了。

高名峻微笑著,心裡只是想著「有長眼的應該都看得出來」,但他怎好代老婆出言謙讓? 只好轉為幫妻子介紹著說:

「這位就是內人,剛剛有事回家一趟。這位是方董,他們的醫學大學目前校長出缺。」

秘書小姐果真專業,轉身拿出燕窩與人蔘禮盒呈給方董,好讓他送給高太太。方董一派誠懇地說:

「我今天就是直搗黃龍,來挖角的。拜託夫人多幫本校美言幾句,讓高副院長到我們這裡來,變成高校長吧!」

高太太維持不多話的習慣,含笑收禮之後,將兩名訪客送到門外,目送對方離去後,方才折返。

她一掩上門,終究還是忍不住就劈頭問高名峻:「校長? 首都醫院會讓你兼職嗎? 」

「這邊哪⋯我打算辭職了。」高名峻雙手一攤。

蛤? 又是「辭職」?! 叫兒子辭職之後,這個老子自己也要辭職? 這是鐵定是「預謀」啊! 高太太滿腹不悅,忍不住發作了--

「你在首都醫院當副院長,做得好好的,為什麼突然要辭? 如果要辭,那我們前兩天的努力算什麼?! 你再不顧念我,至少別抹殺掉吳明莉的付出啊!」

吳明莉? 對齁! 高名峻這才驚覺自己的思慮不周,這兩個女人才幫他去討回職位,要能對付得了院長那隻老狐狸,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。他的確應該先行溝通,說明自己考量所在,免得讓人覺得先前的努力白費了。

然而,為何妻子的話語裡面隱約透露著「缺乏自信」?明明她是那麼機智,做得那麼好,卻要強調別人的付出ㄤ?

「我很感謝妳們幫我出了口氣。畢竟,自己辭的,跟被免職,在跳槽的時候氣勢差很多。但這跟吳明莉沒關係,即使欠了她的人情,我還是決定離職。」

原來,吳明莉在他心裡並非相當重要...,高太太不知怎麼頓時輕鬆了些,但心中的疑惑還是未解:

「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麼,突然要放棄目前穩定的工作? 」

高名峻嘆了一口氣,無奈地說:

「因為,看•開了。進過加護病房,鬼門關前走一回,發現人生是隨時會結束的。我得把握剩下的日子,將來要儘量做自己真正想做的,而不是別人期望我做的事情。」

「再者,院長竟然趁我之危就出手,表示他其實很忌憚我。這次沒成功,就絕對有下次。我不想活得這麼累,時時都要保持警戒。那不如這次機會,還跑得動的時候,趕緊找個涼快的地方遁隱吧?」

高名峻加碼遊說著:

「方董那邊有提供眷舍喔~! 走嘛~ 咱們兩人就窩到小城鎮裡,閒雲野鶴去!」

沒想到,這美好的願景竟對高太太毫無吸引力,她愈聽心頭火燒愈旺,低聲怒道:

「為什麼你都自己做決定? 你這樣計畫,有跟我討論過嗎?!」

「我是覺得妳顧我已經很累了,不想讓妳再操煩了,所以...」高名峻試圖辯解著。

「真是自以為是的『體貼』啊! 事實上,是矮化我,看不起我的腦袋,我的判斷吧? 我本來還以為,經過與院長的那場談判,我已經證明了自己的能力。沒想到,原來在你心目中,我還是失敗的...」

高太太眼眶泛紅,緩緩地走向陪病床坐下,背著他拭淚。高名峻內心哀嚎著,女人心真是海底針啊! 明明他是寧可放棄一切,想跟她雙宿雙飛閒雲野鶴,怎麼會變成貶抑她呢?!

「玉芸,我們別再這樣了。」

高名峻走向前,將手搭在她微微顫抖的肩頭,深吸了一口氣,逼自己直白講話:

「原來撿個手機,人就可以死掉的。人們老是想著以後,其實所謂的『以後』,通通都是虛妄。而我剩下的人生,只想跟妳好好在一起,可以嗎? 拜託了~玉芸!」

游玉芸轉過身來,看著高名峻,彷彿回到當年初次見面的那一刻,身穿白衣黑裙制服的她,清麗出眾,正值二八年華。

早戀卻摧毀了她的青春。她自第一女中畢業後放棄升學,為了腹中的孩子與他結婚,從此困於婚姻與家庭之中,捨了姓氏埋沒了名字。久了之後,外人都叫她「高太太」,只有高名峻記得,她是他永遠的初戀情人「游玉芸」。

「好吧!你要是能捨得下,也能處理好醫院這邊的善後,我沒有立場反對。不過,我想常回來天隆市,跟吳明莉合作的生技公司還需要繼續努力。不拼出個產品上市,至少也要賣出個專利權,大家好分點退休金。」

「哇!游女士的格局就是不一樣呢!那我的退休生活可以靠妳了嗎?」高名峻調笑著說。

「不行喔!你的退休金要自己賺,高『校長』!」游玉芸搖著頭回答。

她又想了想,補充說:「其實你可以出些錢佔點股分,要是『門神』扮演得稱職,會給你分紅喔!」

「感謝娘娘恩惠!」高名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與開懷-- 妻子發展起她自己的事業,而他終於得以遠離這爾虞我詐的白色巨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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