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鈺不喜歡精神科病房。以往來會診都得通過兩道鐵門,光是工作人員轉動門鎖的鑰匙碰撞聲,聽著就覺得沉重了起來。
但是,今天她跟在羅步凡的身後,看他拿出感應卡就輕鬆地刷開第一道電動門,像回自己家一樣。護理站裡有人看到他,立刻招呼他去吃點心,他邊吃就在旁邊嘮叨起他的哪個病人又不乖了。他點著頭微笑著,抽了本病歷,伸手開了護理站通往病房的小門,領著蘇鈺就溜了。
「我先去看一下保護室的病人,我們待會再講喔~」羅步凡溫言柔語地安撫病患們,一邊暗推著蘇鈺往前走。
蘇鈺發現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護理師,默默地走在前面帶路,拿出鑰匙打開走廊盡頭的門,待羅步凡與蘇鈺進來後,立刻掩門,將尾隨的病人隔絕在外。
這裡是精神科病房獨有的秘室 -- 「保護室」(嚴重病患隔離空間) 的緩衝區。
「第三床的病人還在裡面。昨晚一直在自言自語,情緒激動時還會撞牆,所以值班醫師決定讓她在保護室過夜。」
「有打針劑嗎?」
「早上一點半時打過一組 haldol + Neuropam (精神病藥物+鎮定劑),不過她還是整晚沒睡。因為情緒有比較下來,沒有上約束。」
羅步凡與主護繼續討論著病情與處置,蘇鈺趁機走向保護室大門的觀察窗。昨天住進來的,她的弟媳--小君,就在裡面。
小君已經被換上粉紅色條紋的病患服,她倚著襯有發泡海綿的牆面,跌坐在地板的尼龍防水床墊上,微微背向保護室大門。
因為門板相當厚重又上了栓條,蘇鈺聽不出小君是否還有在自語,只看見她搖晃著頭,一次又一次地往牆壁甩去,撞擊... 拉回,再撞擊...
這是那個她所認識的,總是笑咪咪,柔順悠雅,單純又無憂的小君嗎? ! 這樣自殘式的拿頭撞牆,是被逼到何等的絕境?! 蘇鈺倒抽了一口氣,往後退了一步,轉身扶著角落的被服櫃,抿唇沉思。
羅步凡眼角瞥見她的反應,倒也沒說甚麼,就只去觀察窗也看了眼病患的樣子,便拉著她隨跟主護一起離開。
「羅醫師,我弟媳的診斷是...?」
「因為是產後發生的,加上明顯的精神症狀,首先懷疑是『產後精神病』。」
「那,會好吧?」蘇鈺猶豫地問。
羅步凡笑笑,聳了下肩,說道:
「希望啦! 以經驗來說,會好的機率不低。但,醫療做這麼久了,最後病會不會好? 誰知道呢?!」
蘇鈺怎會不明白呢? 她只是這時變回了一般的家屬,無法免俗地提了個無解的問題。
「不過,基於我對妳家庭背景的了解,我還懷疑另一個診斷-- 『adjustment disorder』(適應障礙)。」
「Adjustment ...? 」
「是啊! 基於生殖而定位的傳承系統,生不出符合期待的繼承人,她該如何自處? 我都幫她憂慮不已了。」
羅步凡翻閱完了手上病歷的病史,開始在醫囑頁上簽名,一邊繼續說道:
「而且,這不是一生再生都是生出女兒的『期待落空』,而是一次判定『終生出局』的絕望喔? 換成我,大概也會瘋了吧...」
蘇玉嘆了口氣,回道:
「那我是該慶幸還好自己姓『蘇』,沒有姓『羅』?」
羅步凡抬了抬眉毛,呵呵了兩聲,笑道:
「我怎麼躺著也中槍?! 」
蘇鈺這才意會到,露出歉然的苦笑。
羅步凡闔上病歷,好奇地問道:
「妳家到底是多有錢啊? 讓妳弟媳壓力這麼大?」
蘇鈺想了想,略有難色地斟酌著回答:
「我畢竟從小就被排除在外了,真正的資產價值是多少,我無從得知。」
「不過,如果把千元鈔疊起來當磚的話,應該可以蓋得了剛剛那間保護室吧!」
聞言,羅步凡訝異地停下了前行的腳步,說道:
「妳這樣的比喻我是懂了。不過呢,超乎我的大腦能理解的數目,果真就是無法體會呢!」
「 只是,即使是黃金打造的牢房,我也不想蹲呢!」
蘇鈺沒好氣地應道:
「別說得好像能有選擇似的!被選擇的人,通常是毫無選擇權的。」
羅步凡看了她一眼,拍了拍她的肩,表示對她的安慰。
發現醫生已經走出來的病人愈來愈多,漸次把羅步凡團團圍住。他示意蘇鈺趕快離開,往病房大門去。
「他們會幫妳開門,妳就先回去吧!」羅步凡遠遠地喊道。
果不其然,護理站立刻就有人出來從外將鐵門打開,再將她送出電動感應門。
霧面玻璃門在蘇鈺的面前緩緩闔上,她百感交集地伸手貼在不銹鋼的門框上。
以往,她很討厭精神科的重重門禁,感覺被拘禁,又很壓抑。但,今天出來之後,她的感覺改變了-- 因為小君現在正在裡面被保護著,在治療好轉之前,是安全的。有了托付,這鐵門似乎也有了溫度。
「姊~」
蘇鈺身後突然傳來這聲呼喊,那是快要哭出來的語氣。她知道那是誰... 只是,她該以怎樣的表情才能轉頭去面對,她那接近崩潰邊緣的親弟弟?
不鏽鋼的鏡面門框冷靜地反射出蘇鈺緊鎖的雙眉,總是毫無懸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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